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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 | 中国在走俾斯麦之路吗?

澎湃记者 张博
2014-07-15 16:16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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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上海大学教学区楼外,澎湃新闻记者意外巧遇预定的专访目标,耶鲁大学的文化社会学家杰弗里·亚历山大(Jeffrey C. Alexander)教授,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尽管行程颇满,亚历山大教授依然在下榻酒店的咖啡吧里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专访,兴致勃勃聊了一个半小时,畅谈一个六次来华的著名社会学家对中国的种种观察。

    美国社会理论家,当今文化社会学领军人物 杰弗里•亚历山大(Jeffrey C. Alexander)

        杰弗里•亚历山大,美国社会理论家,当今文化社会学领军人物,因拓展了帕森斯的结构主义理论,成为新功能主义的代表学者。采访中,社会团结(solidarity)、普世主义(universalism)、全球的(global)、传统(tradition)是出现频率较高的词。

        

中国:二十多年,从坐满窗台的学生到遍地商业

        澎湃新闻:请问您第一次来中国是什么时候呢?
        杰弗里•亚历山大:二十几年前,我到南开大学教课一个月,也去北大做了讲座。当时我妻子和儿子们也一起来了。那时的中国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当时我讲的课是关于“马克斯•韦伯和塔尔科特•帕森斯论资本主义和民主”——中国整体氛围自由而开放,人们觉得未来充满可能性。学生们自由谈论各种话题,我的课会有几百学生来听,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场面简直疯狂。但就像有个知识分子跟我说的:别被表象迷惑了,政府会走“俾斯麦之路”的,即德国在19世纪走过的路——只发展资本主义。接着果然,一切都变了。这趟大概是我第六次来中国。
        澎湃新闻:您到过中国哪些城市呢?
        杰弗里•亚历山大:北京和上海,还有西安,基本每次来都是受到学术活动的邀请。当然也会去一些旅游目的地。比如昨天我去了西塘。那本应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可惜现在有点像一个超级大卖场,每一寸地方都充满商业气息,想要卖东西给你。游人如织。不过这也可以理解,因为这能给当地人带来财富。

中国崛起,是喜是忧

        澎湃新闻:那根据您个人的观察和体验,您觉得中国这些年有变化么,尤其是文化上?

        杰弗里•亚历山大:我注意到两个方面改变很大。一个是资本主义的发展,带来了个人主义的生发。当然我深知资本主义的负面效应,像造成不平等和环境污染等。但资本主义的发展,也会带给人们个体表达的多种方式,比如时尚穿着、家庭装饰等等,这是我作为文化社会学者很关心的一个角度。我觉得这变化是有正面积极意义的,能让人们意识到个人自主权、个体独特性的意义。我想现代的个体自由并非只和政治权利相关,它也有经济表达的维度。还有,中国人现在对爱情的态度也变得开明。这都会给大众文化带来影响。

        当然这里面很复杂。比如我认为是有积极意义的,但许多中国知识分子对此很担心。他们觉得中国正在经历涂尔干所说的“失范”,原有秩序遭到破坏、道德受到侵蚀。他们的忧心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商品化的极端例子就会出现,比如年轻女孩只想嫁有钱人,而男人说我得有了几十万或一套房子才能结婚。人们会如何公开地在电视上表达这些让我很感兴趣,这也是一种言论自由。某些表达的渠道是被堵住了,不过还有很多其它可以自由表达的内容。所以仍会产生公共领域,我称之为“非政治的(non-political)”公共领域,从心理的、情感的、父母子女关系等角度来看,讨论可以很开放。
        这是很吸引我的一个巨大转变。就这一点来讲,中国并非很反西方,其实是很亲西方的,很全球化。因为消费文化是全球性的,所有国家几乎概莫能外。
        第二点我注意到的是,随着中国这几年的崛起,民族主义也在滋长。人们拥有民族自尊心,渴望重获中华帝国时代的民族尊严,因为之前一百多年都受到帝国主义的统治而倍感屈辱,对西方国家有不满,这都是我完全能够理解的,就像毛泽东说的“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与此同时,有一些知识分子开始持这样一种带有民族主义意味的观点:我们需要走一条非西方的、中国独特的道路,所以我们要发展一套中国特色的社会理论和概念,我们不能用西方的概念。这种说法其实包含了一种对“西方”的刻板印象,似乎存在一个同质的“西方”。但其实“西方”本身也很多样,有不同的道德准则,不一样的哲学,多元的理论等等。而当中国成为举足轻重的大国时,其他人也会追随他的愿景和理论。我充分理解中国想受到平等尊重,不过同时对这种“特殊论”的倾向有点担心。例如,假如我说我要发展一套美国特有的社会学、美国社会理论,因为我们比别人都更强;假如德国人说他们要创造一套德国特色的社会理论,假如日本人也说要有一套日本特色的社会理论……我想得到的反响都不会是很正面的。假如每个国家都用自己的一套独特理论说话,不同国家之间怎么对话呢,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想每个国家内在可能都有这种张力,就像的确有不少美国人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民族/文化,比其他地方都要优越,不应受到玷污。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也说他们独特于西欧其它地区,拒斥普世的东西,然后他们发明了一些我们都知道的非常糟糕的东西。当我1980年代去日本的时候,他们有一个“京都学派”之类的流派,也认为日本拥有独特的文明,西方的类型并不适用,我不清楚这一流派的现状,那时他们相当保守主义。我想中国大概也会存在这种张力。

        澎湃新闻:如果这套“中国特殊论”的话语的确被大多数中国人接受了,会有什么危险呢?

        杰弗里•亚历山大:会阻碍他们与其他国家人们的相互支持,休戚与共。会使他们拒绝承认全人类有一些共同点,同属于一个大家庭。我认为,想要让世界免于毁灭,就要往一个融合的、全球化的方向发展。
        这样一种理想的政治秩序显然不会很快实现,但我们都要往这个方向努力,避免战争,和平发展。当然大家仍然会有竞争,比如哪一种文明更好,儒家比自由主义更好么?我觉得这样的争论会很棒。假如五十年、一百年乃至两百年后,佛教、儒家、印度教会在全球文化格局中占据更重要的位置,而不是出现政治上的压迫、统治或战争,我觉得会很好。

好社会的关键词:团结,公正

        澎湃新闻: 您觉得怎样的社会是好社会呢?

        杰弗里•亚历山大:对我来说,衡量一个好社会的关键点是:对他人的身份认同可以延伸多远,兄弟姐妹般的手足之情、共同体般的情谊可以延伸到血缘关系之外、多远的他人。比如儒家就是侧重家庭亲属关系的。而马克思主义的理想则希望能将这种纽带推及全人类。

        但目前大多数社会生活依然是以国家为单位组织起来的。那么怎样能构建更宽广的社会共同体呢?比如在经济方面,我刚才说资本主义带来的消费革命有它好的一面,即让人们意识到我们在本质上其实没什么不同,我们都想要爱,都想要成功。

        澎湃新闻:您认同欧盟所代表的那种理念么?

       杰弗里•亚历山大:欧盟是世界历史上尝试超国家组织的最重要实验,意义极其重大深远。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了这种尝试有多难。我想说,他们现在之所以面临各种挑战,是因为他们并没有真的成为一个国,也并不民主。当出现08年金融危机的时候,各国就会各自为政先自救,并不团结。而右翼、反欧盟的运动,种族主义、反移民的运动,目前在欧洲愈演愈烈——我认为民主是解决社会问题的唯一方法,因为能带来公正。民主并不能允诺高度的稳定,但他们的确最有可能带来公正,而公正有助于社会融合。

靖国神社,尽是撒谎

        澎湃新闻:我们发现您近几年对“创伤”这一主题很关注,是为什么呢?

        杰弗里•亚历山大:绝大多数指向团结的社会重建,都会想要唤醒人们关于文化或社会创伤的记忆。创伤能为社会重建提供机会。像欧盟最初就是在二战的记忆上建立的,当时欧洲的领导人说我们不能再让这种创伤重现,不能再在欧洲内部发生战争了。

        而对创伤的呈现方式也很有讲究,事关正义,谁承担责任谁是受害者,导向愤怒还是指向和解。有些方式会更注重普世价值,唤起人们对生命的尊重、对人性阴暗面的反省、对战争的警惕等正面情感。我记得《纽约时报》上有篇文章说,有人诟病911纪念馆为何只字不提那是伊斯兰对我们犯下的事情。我认为纪念馆做的是对的,那只是一个特定小团体的行为,不应上升为群体之间的对立。当然也有一些呈现会以狭隘的方式。我去过靖国神社,那是个相当保守主义的地方,令人反感,他们供奉战犯,并且关于战争的叙述大量撒谎,反中、反美、反西方。当然表述比较隐晦,但的确不诚实。

《赫芬顿邮报》谋杀新闻

        澎湃新闻:您最近在西班牙组织了一场学术会议,讨论“新闻业界的危机”,请问这危机具体指什么呢?

        杰弗里•亚历山大:在西方,数字革命带来了免费的互联网新闻,冲击了纸媒,带走了广告,使报纸杂志陷入了财政危机,殃及记者。这在技术和经济上都给《赫芬顿邮报》(Huffington Post)这类新闻聚合网站带来了大好机会,他们用google或其它方式从传统媒体攫取新闻报道,源源不断地聚合在自己的网站上,免费提供给读者。这对新闻业破坏性很大。  
        澎湃新闻:如果《赫芬顿邮报》成为未来的主流,对新闻业会有何破坏呢?
        杰弗里•亚历山大:压根儿就不会再有新闻。我认为聚合式新闻网站的作法是短视的、自我毁灭的行为。他们的素材从哪儿来?正是来自于那些领了薪水的新闻记者们。当传统媒体纷纷倒闭,就不会再有记者,也就不会有原创新闻。这威胁到了作为民主最重要机制的新闻业界。无论是从道德还是政治的角度考虑,新闻业都应该得到珍视。很多人以为所谓新闻,就是简单的查找信息,所以互联网时代谁都能做记者。可我认为不是的。新闻是一门技艺,是专业性很强、颇具挑战的职业和技能,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行业。
        新闻不是查找信息,而是阐释信息,运用故事、叙述和理解。所以记者更像阐释者,比如作家。这种阐释功能讲究专业性和行业传统,像小说家、教授、医生、律师那样,是历史智慧的积累。而且新闻业提供民主不可缺少的公共领域。
        所以(在西方)不只是记者自己,还有很多其他行业的知识分子也开始为这一危机呐喊。有一些实证研究表明,的确有了起色,比如《赫芬顿邮报》也开始出钱雇佣自己的编辑人员了,我上次了解的时候是300人左右;《纽约时报》网站开设了收费阅读的项目,有了170万订户。所以和三四年前相比,事情开始有了显著的变化。

        澎湃新闻:互联网的确给新闻生产带来了变革,您认为未来能成功的新闻媒体和新闻人是怎样的?

        杰弗里•亚历山大:首先肯定要适应新技术的特性,就像当年电视出现的时候,要会讲时长只有一分钟的故事、关注图像,当时也有人唱衰新闻专业主义,但新闻并没有消失,而是与时俱进了。如今也一样。我有学生跟随记者做了两年的新闻领域田野调查,发现比如记者现在都在社交媒体有自己的个人账号和读者交流,经常发布即时的短新闻,当然也写长报道。我儿子就在新奥尔良的一家主要报纸做记者,他需要适应各种数字化的操作,比如每周要发布25篇左右的博客,更多互动,频率更快。

西方人也要读孔子

        澎湃新闻:最后一个问题。我们都知道您在经典社会理论的解读方面颇有建树,请问您认为阅读经典文本在今天的意义是什么呢?

        杰弗里•亚历山大:哦,这是一个很有深度的问题。我认为其实不只是社会学,还有艺术也一样。所谓经典作品,我觉得更多是关于“传统”这件事。每个社会每个行业,都需要一批过去的传统经典。因为既可以保持某一水准,也有助于社会团结和社会化。
        我关于经典的视角是社会学的视角:社会产生伟大的思想家,而思想家们发挥各自作用。我们要清楚随着社会变化,对思想家的诠释会改变,我们从中得到的启发也会随时代而改变。另外,每个时代对伟大思想家的定义也不同。比如我最喜欢的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主要在1880至1905年间写作,但他直到1930甚至1950年代才被认为是伟大的小说家。
        我很希望会有中国的、日本的、印度的经典作品能在西方变得更重要,如果我们想要超越各民族文化而形成交流融合的话,我们必须这么做。就像我之前提到的中国的民族主义者,他们很可能是希望西方多读一些中国的经典,因为现在过于单向了——非西方的人们在阅读马克斯•韦伯和涂尔干,而我们也应该读一读孔子,读一读其他人,不是么?

        

                                                                             

             杰弗里·亚历山大   (澎湃记者李丹  绘图)

杰弗里•亚历山大:

        1969年以荣誉优等生(cum laude)成绩毕业于哈佛大学,1978年获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博士学位。1974-2001年任教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2001年起赴耶鲁大学社会学系任教,并创建文化社会学中心为联席主任,2004年任耶鲁社会学Lillian Chavenson Saden荣誉教席教授至今。
        他在社会理论、文化和政治领域,创作量惊人。国内社会学系的学生很少有人没读过他的《社会学二十讲》(2000)。除此之外 ,他被译成中文的著作还有:《迪尔凯姆社会学:文化研究》(2001)、《世纪末社会理论》(2003)、《社会学的理论逻辑》(三卷,2008-2012)、《社会生活的意义:一种文化社会学的视角》(2012)。近年的重要英文著作可以代表他最近的关心:《市民领域The Civil Sphere》(2006),《铭记大屠杀Remembering the Holocaust: A Debate》(主编,2009),《表演与权力Performance and Power》(2011),《创伤:一种社会理论Trauma: A Social Theory》(2012),《现代性的暗面The Dark Side of Modernity》(2013),《奥巴马权力Obama Power》(合著,2014),以及即将出版的《新闻专业主义的危机再思考:文化权力The Crisis of Journalism Reconsidered: Cultural Power》(合编,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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