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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敬畏、无聊、孤独,我们的情绪是如何被定义与发展?

2021-05-10 19: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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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被认为是一种内在感知,源于自我,也需要被自我控制。「情绪控制」被认为是一种能力,一种进入社会的能力。我们无法像婴儿一样肆意地外露情绪,将一切的不满毫无时差地展现给他人,我们被要求保持稳定的情绪,愤怒、悲伤、激动、颓废,这些极端的情绪在当下是不被肯定的,因为在大部分时间中,它是不利于生产的,是容易被利用的,是只能自我消化的。

如果无法成为情绪的主人,我们会被贴上负面的标签,会被认为是失败者,会被要求用药治疗。但情绪并不会消失,我们一样会在现代科技中感到孤独,一样会在社交媒体中发泄怒火,一样会在有限的闲暇之余感慨生活的乏味。学者Luke Fernandez 与Susan Matt在《Bored, Lonely, Angry, Stupid》一书中详细地讲述了情绪在人类历史中的演变,以及科技是如何改变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和对自身的看法。

愤怒的差异化:不被认可的女性愤怒与黑人反抗

在当下的社会语境中,绝大部分的愤怒是不被允许的,因为愤怒代表着冲突与矛盾,代表着行为将不受控制,代表着理性的丧失与潜在的暴力,对社会和谐造成威胁,不利于社会的有序与稳定。

但在19世纪的美国,男性的愤怒是被认可的,因为愤怒被认为是一种男性特有气质,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白人男性特有的气质。学会在必要的时机表达自我的愤怒是男性成熟的标志,代表着男孩到男人的成长。被外界欺负而无法愤怒回击的男性,被认为是懦弱的,是软弱无力的。

这一男性气质也被延续到对待社会不公的政治运动当中,愤怒被认为是政治运动中的合法力量,象征着正义。愤怒与爱就像人的左右手一般,在人们追求正义与真相的过程中保持着平衡。

与此相对,女性的愤怒是不被理解的。因为愤怒被认为是与外界对抗的情绪,而对于长期留守在家中的女性而言,愤怒的出现代表着女性的失职。在19世纪,一方面,人们认为家应该是充满爱的天堂,愤怒的情绪不应该出现在这一私人空间中;另一方面,舒适的家庭环境会让心情愉悦,有条不紊的家庭空间会让人远离愤怒,因此女性不应该感到愤怒,甚至需要为出现在这一空间的愤怒负责。

女性的愤怒不被认可,而非裔族群的愤怒则被简化与忽略。白人族群基于政治诉求的愤怒被称为「Indignation Meetings」(愤怒的会议),这种情绪被认为是政治革命中必要且合法的角色。历史学家Michael Woods估计在1830年到1900年间,每四天半便会有一场「Indignation Meetings」,人们认为这种愤怒的力量能够将公民们紧密结合为一个道德高尚、高度团结的社群。

而当非裔族群带着相同的情绪走上街头时,他们的政治诉求被消解,被遮蔽,只有愤怒的情绪被留下。这样的愤怒会被白人贴上「厚颜无耻」(Impudence)的标签,会被认为是一种放肆、无礼、不尊重白人的行为,会被认为是对白人政权的挑战。反私刑活动家Ida B. Wells记录了在十九世纪末,非裔族群的愤怒是如何被打压的,例如「与白人争吵」(Quarreling with white men)和「发出威胁」(Making threats)等运动都被认为是死罪,并遭到私刑的惩罚。

非裔族群的愤怒无法得到白人社会的认可,这其中的偏见早在殖民时期便露出端倪。在文艺复兴之前,愤怒被认为是上帝的特权,作为凡人,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才能够愤怒,除了必要的愤怒外,便是被上帝允许的愤怒。而非裔族群被认为是无法控制自我愤怒的群体,需要被他人管控。

宗教与资本,情绪的定义者

在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之前,宗教是影响人们对情绪认知的主要力量。

在圣经中,上帝为了不让亚当感到孤独,创造了夏娃。但在英文中,与「孤独」相关的词语(Lonely、Lonesome、Loneliness)直到16世纪才出现。很多人认为这与新教的出现有关,在宗教改革期间,新教徒否定了天主教的宗教仪式,社会学家Max Weber认为,这样的改变使得人们“被迫独自走上人生的旅途,去迎接一个早已注定的命运。没有人能够帮助他,没有牧师、没有圣礼、没有教堂,最后甚至没有上帝”。

因此人们认为孤独是这个世界早已制定的秩序,是与生俱来的、生活的一部分,是罪恶的结果,他们所承受的是上帝的旨意。在这份孤独的历练下,人们最终能够得到救赎,而这便是他们甘于忍受孤独的原因。

但在20世纪早期,受到新思想运动的影响,许多教堂与信徒们开始接受积极主义,即认为个人应该要通过积极的心理去改善个人处境,提高个人品质。因此,孤独被认为是一种消极的心理而找到排斥,「积极地避免孤独」逐渐取代「被动地接受孤独」。并且,出现对孤独的个体指责,孤独意味着个体意志力的薄弱,意味着缺少主动性。

资本的发展则加剧了人们对孤独的厌恶。在20世纪早期,科技产品的发展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便利性,电话、收音机、留声机的出现,使得人们可以联系远方的亲友,即使孤身一人在家,无线广播节目也能够让家显得不那么安静。但在1910-1920间,商品的宣传不再注重商品本身的功能或外观,而是将商品定义为「治疗孤独的良药」,只要消费者购买了相关产品,孤独便能够药到病除。

「给你的朋友打电话吧,你能够立刻得到回复,这能帮助你消除孤独,为你带来舒心与安全感。」这是1912年Bell牌电话的广告。与之类似的,还有「如果你拥有一台Edison牌留声机,你不会感到孤独!」「不要错过Miracle牌收音机,没有收音机的家是有缺陷的,这样的生活是不完整的,为什么要让你的邻居享受到所有的快乐与幸福呢?」

商品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减轻人们的孤独感,但他们将孤独病化的同时,也将孤独的挫败归罪于个体。因为孤独被认为是一种很好解决的情绪,只要购买相应的商品便能解决,而无法缓解的孤独,便是你自身存在缺陷。并且,由于社交变得便利,孤独便与失败相挂钩。适应能力强的人是快乐的,他们善于交际,善于结交朋友,而寻求孤独的人被称为「loner」,这是带有负面情绪的词语,人们认为孤独的人是处在社会边缘的,他们被标记被异常,是令人担忧与不安的。

资本的影响不仅仅是对孤独的定性,同时也干涉情绪发泄的场域。在19世纪,愤怒是具有社会效益的情绪,是能够对抗罪恶与不公正的力量,人们能够自豪地在公共空间中展示愤怒,通过游行抗议等方式表达政治诉求。但在20世纪,随着资本主义企业的发展,结构化的工作生活与市场关系限制了人们在公共空间中情绪的表达,只有一小部分群体被排除在外,那便是老板们。

愤怒情绪从公共空间转向私人场域,私人汽车、电话、电视成为人们发泄情绪的重要工具。在1988年“道路愤怒”(Road Rage)成为一个新的社会问题,美国运输部在1996年发现,在4万例汽车事故中,有三分之二是愤怒驾驶造成的;而在1997年,这一比例相比1990年增加了51%。学者认为私人汽车是一个相对匿名的场域,并且容易逃跑,人们在工作场域中压抑的情绪便在这一段时间内得到释放。

科技所带来的自我关注与浅层敬畏

喜剧演员Jill Shargaa在一次TED演讲中抱怨,人们太过频繁地使用「令人敬畏」(Awesome)一词,来形容那些世俗平凡的情况与事物,她认为,敬畏应该要保留给更特殊的事件或经历,例如登月、金字塔的建造、或是在身处大峡谷之中。

心理学家Paul Piff和Dacher Keltner则发现现代社会存在「敬畏被剥夺」的现象,因为人们无法像前几代人一样能够亲眼目睹璀璨的星空,或是超凡的自然美景;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发明的各种科技产品,人们更加注重于自我关注,而不再与自然万物的宏伟所联系。

敬畏、吃惊(Awe、Astonishment),这些词语在过去用于形容人们对于大自然未知力量的畏惧。在殖民时期,人们认为不应该试图去捕捉宇宙中伟大而令人敬畏的力量,因为这可能会引起神的愤怒。但到了19世纪中期,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的观念开始转变,科技让驯服这一未知力量成为可能。但在转变过程中,宗教与科技进行有着奇妙的化学反应。

在1844年,Samuel Morse向大众介绍电报时,将电报与上帝相联系,认为是上帝在帮助电报的信息传输,这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礼物,人们认为可以通过电报与上帝进行交流;而电话也同样被给予这样的期待,除了上述中缓解人们孤独的功效外,电话不仅可以拨通上帝的号码,还可以与在天堂的亲友进行联系。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抱有这样积极的心态。塞缪尔·莫尔斯电报公司的业务经理Amos Kendall曾在一份报告中记载,北阿拉巴马州的人们在削减电报的使用,因为他们收到一位传教士的鼓励,认为因为电报的使用造成了天气的干燥。“上帝派干燥的天气来惩罚这个世界,因为人们太聪明了,所以上帝减少了对闪电的使用。”

科技的使用也没有给人们带来期待的生活。电报被认为是能够帮助人类跨越距离与生死,与上帝、亲友进行沟通的工具。但在实际操作中,因为每一份电报的价格较高,日常生活的交流与沟通很少能够使用到,能够被传达过来的信息,只有亲友的病痛与死亡。Mary Boykin Chesnut在日记中写道,电报就像是一条响尾蛇一样,收到电报只会让你感到害怕,你会吓得脸色发白,不敢打开;更糟糕的是,响尾蛇只会咬你一个人,而电报会告诉你又有多少人去世了。

新科技的出现能够带给我们带来惊喜,对人类力量感到敬畏,但这样的情绪持续的时间并不会长久,人们在使用一段时间后,便会习惯科技所带来的新鲜感,敬畏之情也随之消逝。并且随着科技的快速更新,这一情绪被唤起的机率逐渐减少。学者Gregory Noel认为,出生在电子时代的青年对于科技的适应力更强,他们更少感受到敬畏的情绪,相反他们对科技有着更高的期待,他们无法忍受科技的短暂失灵,即使是一点卡顿,都足以让他们焦躁不安。

我们没有机会去感受深层次的大自然所赐予的敬畏之情,除此之外,科技也让我们无法容忍片刻的空虚与无聊。我们在所谓碎片化的生活中无缝插入各式各样的外界信息,我们无法接受在除了睡觉的时间内,出现感官的零刺激。无法看视频便戴上耳机听音乐,总有一个感官需要工作。

无限下滑的短视频也降低了我们对无聊的容忍度,我们很难再坐下来看一个1小时的长内容,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我们会快进,会拉进度条,会点击退出。2015年的一项研究表明,人的注意力已经低于金鱼,我们不再能够嘲笑金鱼九秒的注意力,因为我们的注意力甚至只有八秒。

情绪一直被认为是我们的内在感受,需要我们进行自我调节,但它真的由我们自己掌控吗?谁又是情绪真正的主人呢?情绪衍变的历史告诉我们,它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不是天生的,也不是独属于我们自己的。我们很难通过个体的力量来定义与改变情绪,这样的转变必须是社会层面的,是集体发生的,因为情绪受到广泛文化、风俗习惯的影响,它是社会性的,是政治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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