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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虎港悲情四日:寻找被台风“威马逊”夺命的渔民父母

澎湃新闻记者 王恒嘉
2014-07-24 18:4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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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的工人把石明军父亲的遗体装进了棺材。 澎湃新闻 程艺辉 图

        第一次看到石明军,是在7月22日下午,他站在文昌抱虎港旁边的一排养殖池边。

        看到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要靠近,他阻止说“不要过来了,已经烂了很难看的”。

        腐烂的,是他父亲石伟芳的遗体。7月18日石伟芳被台风“威马逊”裹挟失踪,石明军和朋友苦寻四天才将其找到。

        和他父亲一样被“威马逊”夺命的,还有石明军的母亲林彩蓉。

        石伟芳和林彩蓉,是一对渔民夫妇。五十余载的人生里,他们经历过无数次台风,但怎么都没料到41年一遇的“威马逊”是如此的凶残。

        文昌市作为“威马逊”台风的登陆点,当地群众告诉澎湃新闻,风灾那天,抱虎港巨浪高达十几米,数十艘船被狂风巨浪从港口卷到了港堤内,摞在一起,甚至有船被“架”在树上。

        猛烈的台风来袭,石伟芳这样的外地渔民并未收到当地渔政的通知。起初渔民们以为是普通台风,风大起来后,上岸避难的石伟芳等人被巨浪“拍”到已经灌满水的养殖池里。渔民们明确知道的死者,除石伟芳夫妇外另有两人。

        安葬完父母的石明军说,现在家已完全垮塌。家里现在唯一拥有的东西,就是安葬父母所欠下的几万元的债务。

铺前镇位于文昌市的最北部,三面临海,台风后上百户渔民家业被毁。 澎湃新闻 程艺辉 图

不起眼的渔民

        石伟芳的老家,位于海南省文昌市铺前圩。

        铺前圩是一个靠海的村子,距离抱虎港约几十公里,村里人大多以打渔为生。57岁的石伟芳和53岁的林彩蓉,是渔民队伍中不起眼的两人。

        不起眼,一方面是他家的经济条件不好,在铺前圩村里,石家的房子显得矮小、破旧。石伟芳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石明庆今年33岁,至今未婚,原因是介绍给他的女孩子一看到他家,就“退出”。

        31岁的小儿子石明军则幸运得多,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并不嫌他穷,所以他结了婚。

        另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是他家的渔船。

        渔船是渔民安家立业之本,但石伟芳家的渔船,是一艘仅6米多长的小渔船。船的动力,是22马力的柴油机和一个65马力的汽油机。

        石明军说,这两个发动机,是根据不同的月份和抓鱼的不同来区分的,一般春节前后是用汽油机,5月份开始用柴油机。

        这样的渔船,在抱虎港内还是有些寒酸。

        石明军说,因为船小,根本不能出远海,也不适合用网。他们家,主要在近海用虾做诱饵来钓鱼。

        出一次海,油钱加上虾饵的成本大约需要200元,预计能捕到鱼的价值少于这个数字就不能出海:首先是冬天一些时候近海无鱼不能出海,其次是海平面下水流比较急的时候不容易捕到鱼也不能出海。

        近海已被大船大网反复搜刮过了,能出海的日子越来越少。石明军说,一般情况下,每个月出海的日子也就十几天,他和父母三人每月净收入之和只有4000元左右。

        受收入不景气影响,石明军的大哥石明庆虽然也是渔民,但他是在亲戚的捕鱼船上做帮工,每月有1000多元收入。

        一家四口的收入,基本只够生活,因为“大米食油等一切都要靠买”。同时,石明军有一个6岁半的儿子在读学前班、3岁半的女儿在读幼儿园,他们的学费等费用也是家庭沉重的负担。

石明军家已经被严重破坏,邻居说晚上石明军会和哥哥睡在这个没有房顶的屋内。 澎湃新闻 程艺辉 图
石明军的妻子在破损的房中哭泣。澎湃新闻 程艺辉 图

“威马逊”来袭

        台风是渔民最讨厌的恶劣天气,它的到来就意味着暂停作业,特别是石伟芳一家这样的小渔船。

        石明军记得,得知有台风来袭的消息是在7月15日。还在海上作业的石伟芳一家三口,将渔船驶回抱虎港避风。

        回港后,石伟芳一家的渔船和另外十几艘外地渔船靠在一起。而抱虎港本地人的渔船,则离得有一段距离。石明军说,当地渔政可能因此没注意到,撤离通知未能传达到这些外地渔船。船上逃生者和当地多位渔民也称未接到撤离通知。

        因为几天内不再出海,石明军决定回家看看孩子。

        7月15日这天上午,在回家前,石明军叮嘱父母“照顾好自己”,父母则嘱托他“路上小心”。

        双方说得都很少,谁都没料到这是永别。

        石明军说,父母之所以不离开渔船,是因为渔船几乎是这个家的全部,目前还欠2万多元买船的钱。船里也堆积着生活用品,父母看着这些东西才会放心。

        回到家的石明军7月16日和父母通了这辈子最后一次电话。电话那头,父母说“一切安好”。

        形势在7月18日中午急转直下。

        那天,石明军和妻子、孩子在亲戚家吃饭。午后的风,越来越大。狂风,吹断了石明军与父母的联系,原本畅通的电话已无法接通。

        事后石明军才得知,那天登陆的是今年第9号台风“威马逊”,在文昌市附近最大风力达14级,风速42米/秒,并且以每小时20公里的速度在移动。

        当时,越来越担心的石明军想去抱虎港救父母。但被被亲戚拦住:“去了也没用。”

抱虎港传来的噩耗

        “威马逊”袭来的那个下午3点多,石明军接到了来自抱虎港的电话,那是他最不愿听到的消息——母亲的遗体被发现。

        风最小的时候,石明军流着眼泪,奔跑着去通知村子里的亲戚,路过自己家的时候,发现已经变成一片废墟。顾不得细看,他继续向前跑去。

        一位和林彩蓉一起逃命的渔民告诉澎湃新闻,风越来越大之后,所有人都意识到危险。于是互相呼喊着,让带着现金离开渔船。

        石伟芳和林彩蓉等8人,手挽着手往堤岸内走。强台风的干扰下,行走异常艰难,8个人死死拉在一起。

        没走多远,十几米高的巨浪劈来,把8个人分成了几段,随后两个巨浪把8个人分成单体,且全部“拍”到堤内的鱼塘和养殖池里。

        这过程中,林彩蓉从船里带出的几个月打鱼存下的几千元血汗钱飘散在风浪中,另一名女渔民带的一万多元钱也被水冲走了。

        目睹整个经过的村民陈奕乐给澎湃新闻记者描述说,慌乱奔跑的渔民被拍到堤内养殖池里,为了不被风浪卷走,他们抓住鱼塘里的增氧机,苦苦挣扎。

        在台风略小时,陈奕乐冒着危险把两个人从水里拖上来,让他们在自己的屋子里躲避。“他们肚子里灌满海水,根本走不动路,要连拖带抱才行。”

        和石伟芳和林彩蓉一起逃难的渔民,有的磕伤,有的身上多处青紫。等他们先后躲到安全处后才发现:石伟芳和林彩蓉没了踪影。

        林彩蓉的遗体当天就被人发现了。

        一个本地妇女在一个养殖池里发现一个女人,大家合力救出时,才发现那是林彩蓉,不过已经死亡。

石明军父亲的遗体被从养殖池抬到路边。澎湃新闻 程艺辉 图
石明军两兄弟站在三轮车上和父亲的遗体一起回家。澎湃新闻 程艺辉 图

孤独的自救

        7月19日早晨,石明军走过堆满断裂树木的漫长道路、历尽艰辛再次见到母亲时,林彩蓉已静静地躺着,鼻孔里不时有血流出。

        哭喊着跪下的石明军,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母亲脸上。此时,丧母虽痛,但他还得坚强起来,他的父亲那时还没有下落。

        其间,有身穿边防派出所制服被人叫做“所长”的人在附近看灾情,听说了石家的事情后帮忙寻找了一会,但很快放弃了。此后几天,也不再为石家提供寻人方面的任何帮助。

        石明军也曾找到家乡铺前圩的干部,帮忙联系过翁田的公安机关,但也没用。

        石明军说,他也曾抱怨过公安和政府不帮忙。但在得知翁田镇附近许多村庄受灾都很严重,政府有许多事情要做,也就逐渐理解他们的难处。

        找不到父亲,石明军觉得“不能再让妈妈这样日晒雨淋”。

        于是他和大哥石明庆做了分工,石明军回家借钱买墓地买葬礼用品操办后事,和医院太平间商量存放母亲遗体的事情;而石明庆则看守母亲的遗体,天黑后去抱虎港所属的翁田镇政府寻求帮助以运送母亲的遗体回老家铺前圩。

        借钱的过程很艰难,而运送遗体的过程更艰难。

        石明庆一直看守母亲的遗体到天黑,觉得“没人会动了”,才去翁田镇政府寻找帮助。镇政府一40多岁被人叫做“书记”的工作人员,在7点左右听说后,答应帮忙找车去运遗体。

        石明庆满怀希望地等了又等,很久后,政府方面找来一辆平时做宣传的车辆和两个劳务工帮忙搬运遗体尸体。

        7月20日0点30分左右,母亲的遗体终于送到铺前医院太平间。两个劳务工和司机在收取600元油钱和辛苦费后离开。

寻找亡父

        林彩蓉遗体被运回家乡的当天中午,就被安葬在山里。她的两个儿子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们还要马不停蹄去寻找他们的父亲石伟芳。

        7月20日下午3点半,继19日的数小时寻找后,石明军兄弟俩和另一个堂兄三人开始新一轮的寻找。

        他们在那些被台风吹到岸上翻扣过来的船下钻来钻去。用手扒拉附近台风造就的各种成堆的垃圾。

        一天下来,毫无收获。

        当晚,石明军整夜都没合眼。他说,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岸边那复杂的地形:一个个鱼塘、成片的养殖池、各种垃圾、堆叠在一起根本搬不动的船。父亲究竟在哪里?

        想着父亲,石明军流了一夜的泪。

        次日早晨5点半,石明军和哥哥、堂兄出发再去寻找石伟芳。

        出发前,他们找到当地举行一些宗教仪式的“师傅”进行咨询。“师傅”说,溺水之后人不浮起来是有原因的,需要举行一定的仪式破解。

        到港口后,石明军按照师傅的说法烧香进行了叩拜,一边念着父亲的名字,一边呼唤他出来、回家。

        这一天,石明军的重点放在了之前没有下去摸寻过的鱼塘,他脱掉鞋子,踩着淤泥下到塘里,一点点探寻。水很深,逐渐没过石明军的肚子、肩膀,最后石明军要仰着脸才能把鼻子露出水面,他就这样一点点摸索,先后摸索遍了三个很大的鱼塘。却没有任何收获。而他脱在鱼塘边的拖鞋,上来后却怎么都找不到了,他重新买了拖鞋好骑摩托回家。

        其他两人当天翻找了许多垃圾,也没有收获。

        21日晚上,石明军睡着了一个小时。其他时间他一直在思考“难道爸爸被大水冲到海里去了?或者被那些搬不动的船压住了?可那些船那么重怎么搬得动呢?找政府?可当地政府19号晚上就知道这事了。他们不管肯定是来不及管。只有自力更生……”

        睡着的那一个小时,他梦到了父母平时逗自己的孩子玩耍的场面,父亲高兴地逗着孩子,说要领他去买好吃的。

        醒来,想到这样的场面不在,石明军泪湿枕头。

        7月22日早晨,石明军等再次出发寻找父亲。

        这次,只有他和堂兄两人,大哥石明庆没有去。

        石明庆没去的原因,不是他不想找父亲,而是前一天晚上,有亲戚说,石伟芳不肯出来,可能是因为觉得石明庆这么大还没有结婚,不想看见他……

        这天,石明庆到处去借钱买棺材,因为他坚信父亲会很快找到的。

        石明军到海边后,想着父亲平时爱抽烟,就拿出三根香烟当作香点燃,边拜边说“爸呀,我找你真的是有心无力拉,你赶紧上来给我看见啊。”

        临近中午的时候,石明军到附近一个小摊吃了一碗饭又回去寻找。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前一天无论如何找都找不到的旧拖鞋,就在一个小路口处。

        他向拖鞋走去,又突然想起自己脚上已经穿着新拖鞋,捡起旧拖鞋似乎也不好拿。犹豫中,他走过一排比较小的养殖池,看见靠里面一个池子里竖插着两根一人高手腕粗的木棍。

        他突然就有去拿那个木棍的冲动,“不知道为什么”。他拿起一根木棍,一只蚊子飞起来,他心里一动,拿起另一根木棍,一具遗体背朝上浮了起来。石明军一眼就认出来,遗体身上穿的绿军装、防水鞋等就是“父亲的那一身”,他看那身衣服已经看了好几年“绝对不会认错”。

        那一刻,他很激动,想哭,却似乎又哭不出来,站了很久,脑海里反复回荡一句话“我终于找到你了”。

        过了一会回过神来,他打电话给哥哥,让他找那些专门料理后事的人来处理遗体。就在这些人快到的时候,澎湃新闻记者第一次碰到了石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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