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观察 | 当代伊斯兰主义的历史根源

        【编者按】

        中东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之一，也是几大宗教的发源地。近代以来，中东成为了各种宗教斗争和民族冲突最为激烈的地区之一。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9·11、伊拉克战争、“阿拉伯之春”等一系列足以改变全球政治格局的事件爆发，中东再次成为全世界舆论的焦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思想市场栏目特别邀请了上海大学社会发展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戴勇斌为我们撰写专栏“中东观察”，介绍中东宗教和思想极为复杂的演变历史，以及它和社会政治生活之间的互动关系。

        近日，活跃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等国的“伊拉克和黎凡特伊斯兰国”（简称ISIS或ISIL）引起了国内外政界、学术界和媒体的高度关注。这个尚未得到国际承认的政治实体不仅在伊拉克纵横捭阖，占领了第二大城市摩苏尔，对伊拉克现政权构成致命威胁，而且，它的一系列极端的宗教行为（例如摧毁逊尼派宗教人物的圣殿以及什叶派的清真寺）引起了其他教派穆斯林的侧目和愤慨。这个组织的异军突起更改变了近东的政治形势，使得原本长期对峙的美国和伊朗渐渐接近。更为出格的是，2014年6月29日，该组织的领袖阿布·贝克尔·巴格达迪自称为哈里发。根据伊斯兰教的传统，哈里发是整个穆斯林世界的最高领袖。自从1924年土耳其废除该制度以后，穆斯林世界出现了一系列社会和政治运动，企图重新恢复哈里发制度，但是并未产生一个受到广泛承认的哈里发。ISIS的横空出世重新激发起人们对于“伊斯兰主义”或政治伊斯兰运动以及伊斯兰教派演变的兴趣。当然，重温这个历史并不是简单的翻故纸堆，而是因为历史直接和现实有关系。

当地时间2014年7月5日公布图片，伊拉克摩苏尔，什叶派Al-Qubba Husseiniya清真寺发生爆炸。伊斯兰逊尼派激进武装伊拉克与黎凡特伊斯兰国（ISIS）已经在其控制的摩苏尔古城与塔尔阿法范围内摧毁了至少10座神庙和清真寺。 IC 图

        众所周知，伊斯兰教有两大教派，一个是逊尼派，一个是什叶派。这两大教派最初的分裂是源于先知穆罕默德逝世以后，围绕推选谁为继承人而展开的斗争。在穆罕默德逝世以后，他的追随者大致分为三派，一派支持穆罕默德的女婿阿里，阿里的妻子法蒂玛是先知和他的第一个妻子赫底澈所生，按照伊斯兰教的传统，法蒂玛是一个完美的贤妻良母，而阿里不仅是最早皈依伊斯兰教的人之一，还以忠诚勇敢公正而著称；第二派则是先知的一批早期追随者，他们推举和穆罕默德同属于古莱氏部落的伯克尔出任哈里发；第三派则是原来的麦加贵族，以倭马亚家族为代表，他们曾经长期和穆罕默德对抗，很晚才皈依伊斯兰教，但有很强的政治实力。

        由于阿里等人忙于先知的后事，支持伯克尔的一派便捷足先登，将其推上了哈里发的宝座，阿里一派最后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伯克尔逝世以后，先知的早期追随者之一欧麦尔继承了哈里发的职位。在欧麦尔被刺杀以后，奥斯曼被推选继承哈里发一职。奥斯曼出身于倭马亚家族，但他是较早皈依了伊斯兰教。在这三任哈里发统治下，阿拉伯人的力量迅速对外扩张，向埃及、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挺进，逐渐发展成为地跨三大洲的大帝国。随着帝国的扩张，社会矛盾不断激化：一方面，阶级差距迅速扩大，尤其在奥斯曼统治时期，以倭马亚家族为代表的新兴神权贵族的势力不断增强，奥斯曼的亲属纷纷获得高官厚禄，哪怕此人的信仰和道德都有问题，上层统治者则纷纷购置土地，积累财产，奢靡之风越来越盛；另一面，在穆斯林社会内部民族歧视也在加剧，阿拉伯人地位就高于非阿拉伯人。

        在穆斯林社会处于关键之际，有很多人纷纷拥护阿里出任哈里发，以挽救世风日下的局面。为什么这些穆斯林要追随阿里呢？当然，他和其妻法蒂玛无可置疑的正统性以及高尚品德是重要原因。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和我们在欧洲与中国看到的一样，普通人民为了抵抗贵族和高官们的贪婪盘剥，不得不团结起来拥戴一位伟大的国王去抑制他们，阿里就扮演了这样一位国王的角色。

        在一次骚乱中，奥斯曼被杀害。奥斯曼死后，阿里顺理成章地被推举为哈里发，得到了多数穆斯林尤其是中下层的拥护。但是，以倭马亚家族为代表的新兴神权贵族对此非常不满意，尤其是出身该家族的叙利亚总督穆萨维叶以奥斯曼遇害为借口对阿里提出挑战，导致双方兵戎相见。处于劣势的穆萨维叶命令士兵把《古兰经》绑在长矛上，暗示要让安拉来裁决。

        阿里接受了穆萨维叶的要求以后，他阵营中有1万多名士兵反对他的妥协态度，愤而出走，形成了早期伊斯兰教极为重要的一个教派——哈瓦利吉派。这个教派捍卫早期穆斯林的平等思想，主张财产公有，通过民主选举的方式产生哈里发，不必在意候选人的地位和民族背景。事实上，哈瓦利吉派是现当代伊斯兰左派的先驱。

        非常不幸的是，经过这次分裂以后，阿里被一个激进的哈瓦利吉派成员暗杀。阿里殉难以后，他和法蒂玛所生的长子哈桑继承了哈里发的职位。但是在穆萨维叶的诱导下，哈桑逊位，不久后便蹊跷地逝世。哈桑逝世以后，穆萨维叶开始夺取了权力，建立了阿拉伯和伊斯兰历史上都赫赫有名的倭马亚王朝。

        多年后，阿里的另外一个儿子侯赛因又企图夺回最高权力，被倭马亚王朝的军队杀害，成为了什叶派信徒心目中的殉道者。从侯赛因殉难以后，原来支持阿里的这部分穆斯林从一个政治派别逐步转化为一个宗教派别——什叶派。

        什叶派有两个鲜明的特点，第一，什叶派强调只有先知穆罕默德的后裔才有继承权，具体说只有阿里以及阿里和圣女法蒂玛的后裔才是先知的继承者；第二，什叶派推崇神圣伊玛目的观念，阿里及其后裔才是神圣伊玛目，得到安拉的保护，并且最后一个伊玛目带有救世主的色彩。因此，什叶派不承认伯克尔、欧麦尔、奥斯曼以及倭马亚王朝的合法性。什叶派内部分成好几个派别，其中，十二伊玛目派是伊朗的国教。不过，从中世纪直到近代早期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很多什叶派一直对政治不是那么感兴趣，而是一直致力于远离政治的传教活动。但是，到了20世纪，霍梅尼对什叶派神学进行了创造性转换，创建了一整套以教权支配政权的“法基赫监护”的政治理论，并在1979年伊朗革命胜利以后付诸实践。什叶派神学经过千余年的发展，终于结出了政治伊斯兰的硕果。

        而那些承认伯克尔、欧麦尔、奥斯曼和阿里以及倭马亚王朝都具有正统地位的穆斯林则逐渐构成了逊尼派，他们在穆斯林人口中占了大多数。

        穆斯林的宗教生活受到伊斯兰教的教义和教法的约束。逊尼派的教法大致有四个来源：第一，《古兰经》，这也是伊斯兰教的基础；第二，“圣训”，就是先知穆罕默德的所言所行，以及得到先知认可的其他人的所言所行；第三，公议，就是权威的教法学家根据《古兰经》和“圣训”得出的共同意见；第四，类比，就是以《古兰经》、“圣训”和公议为基础，通过和《古兰经》和“圣训”中的事做比较得出的结论。

        根据对这四大教法源泉的倚重不同，逊尼派教法学有四大学派：哈乃斐学派，马立克学派，沙斐仪学派和罕百里学派。其中罕百里学派特别值得注意，该学派主张制定教法时应该严格遵循《古兰经》和“圣训”，少使用公议和类比，是比较保守的一派。为什么要专门提起罕百里学派呢？因为，在现代伊斯兰教历史上声名赫赫的瓦哈比主义就是和这个学派有关，而瓦哈比主义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逊尼派的伊斯兰主义。

        14世纪以后，奥斯曼帝国逐渐强大起来，不仅发展成为可以与西方列强相抗衡的强权，而且其最高统治者——苏丹也获得了哈里发的头衔。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穆斯林世界尤其阿拉伯半岛，很多背离伊斯兰教信仰的现象开始复活，例如偶像崇拜。

        到了18世纪，在穆斯林世界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改革运动。这场伊斯兰改革运动有两个特点：第一，从神学上来说，当时的改革者比逊尼派传统的四大教法学派中最保守的罕百里学派更加推进一步，如果说罕百里学派只是要求伊斯兰教法必须建立在《古兰经》和“圣训”基础上，那么这场改革运动的倡导者们要求“圣训”的权威性也必须由《古兰经》来检验，这就意味着整个伊斯兰教法只能建立在《古兰经》之上，这就构成了当代伊斯兰主义的历史渊源；第二，这场伊斯兰改革运动不再把宗教看成是私人的信仰，而是视为政治生活的核心，其实就是要求按照伊斯兰教法规范世俗的社会和政治生活，这又成为当代政治伊斯兰的精神源头。在这场伊斯兰改革运动中，瓦哈比主义是最重要的一派。

        经过了多次起伏，瓦哈比主义得到了沙特家族的支持，成为今天沙特阿拉伯的国教，逐渐向外扩展，甚至影响到我国新疆，成为当代伊斯兰世界最具有影响力的教派之一，也是真正意义上的逊尼派伊斯兰主义。

        简单回顾一下历史，我们可以发现，逊尼派和什叶派分裂千余年以后，经过漫长的演变，都各自发展出将宗教和政治密切结合起来的政治伊斯兰运动——瓦哈比主义和霍梅尼主义，其中的机理的确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