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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先读|在对待老人的问题上,现代社会正倾向残酷

澎湃新闻记者 石剑峰
2014-07-31 16:39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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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传统社会对现代社会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充满冲突与混乱的蛮夷之地,还是尽享田园生活的世外桃源?但无论如何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现代社会人们的生活方式。传统部族社会在如何组织一个人类社会的问题上,已经进行了成千上万次自然的实验。普利策奖得主贾雷德•戴蒙德在新书《昨日之前的世界》中,就探索了传统社会的生活方式能为现代社会带来哪些启示。此书将于8月上市。

        在新几内亚部落生活了近50年的戴蒙德通过对部落社会生存环境、生活习俗的观察、记录来剖析人类社会的演进,这本书就是他多年研究的结晶。戴蒙德在本书前言中说,“传统社群的文化习俗比现代工业社会更多元。”他举例说,有些传统社群对待老年人非常残酷,有些却极为敬老尊贤。“以这两个极端而言,现代工业社会倾向前者。

贾雷德·戴蒙德新书《昨日之前的世界》

        

【书摘】《昨日之前的世界》第六章《如何对待老人》(节选)

        我去斐济群岛本岛的一个村落进行调查研究时,和当地的一个人交谈,发现他曾去过美国。那人告诉我他对美国的印象。美国生活有一些特点是他欣赏的,有一些地方则令他厌恶,特别是美国人对待老年人的方式。在斐济乡下,老年人还是住在原来居住的村落,与亲戚和老朋友来往。他们通常都住在孩子家里,由孩子赡养、照顾,如果已经没有牙齿,孩子甚至会帮他们把食物咬烂,让他们得以进食。这位斐济朋友愤愤不平地说,但在美国,很多老年人都住在养老院,儿孙偶尔才来看他们。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们美国人不顾自己年迈的父母,把老年人都抛弃了。”

        ……

为何弃养或杀害老人

        为什么子女会不管自己的父母,甚至弃养或杀害?什么样的社群会允许子女这么做?我们发现,一个原因是在一些社群,由于年迈的父母成为负担,危及整个社群的安全,最后便遭到抛弃或杀害。例如居无定所的狩猎-采集社群必须时常迁移营地,什么都得背在背上:婴儿、4岁以下无法跟上大人脚步的儿童、武器、工具等,以及旅途所需的食物和水。如果还要再背负老人或病人,实在很难走得动。

        另一个原因是环境造成的,特别是北极或沙漠地区。因为食物时常短缺,也没有余粮,就不可能喂饱每一个人。这时,社群就不得不牺牲最没有生产力或没有用处的人,否则整个社群的生存将会遭到威胁。

        然而,并非所有以游牧为生的狩猎-采集社群、住在北极或沙漠地区的人都会抛弃老年人。有些社群(如昆族和非洲俾格米族)便不会抛弃老年人,另外一些社群如阿齐族、西里奥诺人和因纽特人则较常弃老人不顾。即使在同一个社群,有些老人可受到近亲的照顾和保护,有些则没有。

        成为社群负担的老人如何遭到抛弃?我们可就他人的介入程度分为5种。第一种做法是最被动的一种做法,就是故意疏忽,让他们自生自灭。例如,只给他们非常少的食物,让他们挨饿,即使他们走失也不管,任其死亡。如北极的因纽特人、北美沙漠的霍皮族、南美热带的维托托族及澳大利亚原住民。

        第二种做法是在族人迁移营地时,故意把老人和病人留下。如斯堪的纳维亚北部的拉普人、卡拉哈里沙漠的桑族、北美的奥马哈和库特奈印第安人,及南美热带的阿齐印第安人都常实行这种做法。阿齐印第安人还会把老翁带到森林以外、白人经常出没的路上,让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老妇则没这么麻烦,常常直接遭到杀害。比较常见的做法是族人迁移营地时把病弱的人留下,只给一些柴火、食物和水,如果他们恢复了体力,就能设法赶上,和族人团聚。

        曾和玻利维亚西里奥诺印第安人一起生活的人类学家霍姆伯格就曾亲眼看到他们抛弃一个妇人。他说:“队群的人想转往里奥布兰科,正要拔营。这时,我注意到一个中年妇女躺在吊床上。她病重得无法言语。我问首领,那个女人该怎么办。首领要我去问她丈夫。她丈夫说,她病得很严重,不能走路,所以他们将把她留下来,反正她也活不了。第二天早上,整个队群就离开了,没有人跟那个女人告别,包括她的丈夫。族人只留给她一点儿柴火、一个装满水的葫芦,以及她个人用的东西。这个可怜的女人连抗议的力气也没有。”霍姆伯格自己也生病了,于是去一个传教站治病。三周后,他回到那个营地,发现那个女人不见了。他走上一条通往里奥布兰科的小路,在半路发现那个女人的遗体被蚂蚁和秃鹰吃得只剩骨头。“她想去找族人,最后还是死在半路上。族人认为她已是无用之人,就抛弃了她。”

        第三种做法就是让老年人自杀。西伯利亚的楚克奇人和雅库特人、北美的乌鸦印第安人、因纽特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等社群的老人都曾选择自杀,或是在其他人的鼓励下走上自杀之路,如从悬崖跳下、跳海或在战争中送死。新西兰医生戴维·刘易斯(David Lewis)曾描述他有位年长的朋友泰伐克和亲友诀别后,就从西南太平洋的一座礁岛独自驾着一艘小船航向大海,就此一去不返。

        相对于上述的自行自杀,第四种做法是协助自杀,或是在有自杀意愿者的合作下将其勒死、刺死或是活埋。楚克奇人会赞扬自杀者,并向他们保证来世必然能住在最幸福快乐之地。欲死之人将头放在妻子的膝上,由妻子紧抱,另外两个人再拿绳索把他勒死。新不列颠岛西南高隆族的寡妇在丈夫过世后不久,就会把兄弟或儿子叫来,要他们把自己勒死。直到1950年,这种习俗才废除。这是寡妇的兄弟或儿子应尽的义务。有一个高隆族人曾对人类学家古德尔说,他母亲不断用言语逼迫他,要他不得不从:“我迟迟不敢下手。我母亲就站起来,大声斥责我,让每一个人都听到。她说,我必然是想跟她上床,才会迟疑。”班克斯群岛的老人或生了重病的人也会要求亲友将他们活埋,好让他们从痛苦中解脱。“莫塔岛有一个人得了流感,身体极度虚弱,于是要求哥哥把他活埋。那个哥哥慢慢地把沙土堆在弟弟头上,不断地哭泣,还一直问弟弟他是否还活着。”

        第五种做法很常见,也就是不顾老人的意愿,残忍地把他们杀害。杀害的手段包括勒死、活埋、使之窒息、刺死、用斧头朝头砍下去、折断其颈部或背部等。有一个阿齐印第安人曾对希尔和乌尔塔多描述自己如何杀害老妇:“我常常对那些老妇人下手……毫不留情地把她们踩死、活埋,或把她们的脖子折断……我根本不在乎。我也可以拿弓箭射死她们。”

        上面的描述实在令人不寒而栗,正如我们在第五章看到的杀婴之例。但是,我们也得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对一个到处迁徙的游牧社群或没有足够食物的社群来说,要如何对待老人?那些老人这一生已看过不少年老、重病的族人被抛弃或杀害,也许他们也是杀死自己父母的人。他们愿意自己走上黄泉路或是在亲友的协助下自杀。我们很幸运可以活在一个有充足医疗资源和食物的社会,因此不必面对那样的命运。正如丘吉尔对日本海军中将栗田健男的评论:“只有经历过那种严峻考验的人才有资格评判他。”其实,本书的很多读者或许也曾面临类似的考验,或将陷入这样的两难:当年迈的父母得了重病,医生询问你是否要继续积极治疗,或者选择止痛药和镇静剂缓和治疗?

……

老人的用处

        对传统社群而言,老人可以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从适应论的观点来看,如果一个社群的老年人可以得到照顾,让他们发挥作用,这样的社群能够更繁荣。当然,在这样的社群中,年轻人照顾老年人的理由不是基于演化上的好处,而是出自爱、尊敬与责任。然而,如果狩猎-采集族群面临食物匮乏、族人即将饿死的情况,就不得不考虑现实。如下所述,老人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虽然年轻人也做得到,但主要是老人的专长,特别是需要多年经验累积的技能,因此特别适合老人来做。

        男人到了某个年龄,就不再能够拿矛刺死狮子,女人也不再能扛着沉重的东西捡拾一种名为"mogongo"的坚果果仁。尽管如此,老人还是可为孙子孙女张罗食物,减轻自己对儿女、女婿或儿媳的负担。阿齐族男人到了六十几岁仍能捕猎小动物,捡拾水果、棕榈果,队群转移营地时也能帮忙开辟山路。上了年纪的昆族人仍会设陷阱捕猎动物,捡拾可食的植物,和年轻人一起去狩猎,帮忙判别动物留下的足迹,提出围捕策略。坦桑尼亚的哈扎女人中最勤劳的一群是老祖母。即使她们的儿女已经长大,还是每天平均花7小时采集块茎和水果,用来喂饥饿的孙子孙女。哈扎老祖母花越多时间搜寻食物,孙子孙女就长得越好。18~19世纪的芬兰与加拿大农民也是:根据教会和族谱资料分析,祖母或外婆在世的孩子与两者都已去世的相比,更有可能顺利长大成人。此外,女性在过了50岁的停经年龄依然存活,每10年其子女平均能多生出两个孩子(可想而知,这是祖母或外婆的帮助)。

        除了每天花7小时挖掘块茎,老人还可帮忙照顾孙子孙女,让他们的子女、女婿或儿媳可外出捕猎,而无后顾之忧。昆族的老祖母可连续好几天照顾孙子孙女,子女因为狩猎或采集食物必须在外过夜,就不必担心幼儿无人照顾。今日萨摩亚老人移民美国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为了照顾孙子孙女,让子女可离家工作,帮他们减轻育儿和家务的负担。

        老人也可制造成年子女需要使用的东西,如工具、武器、篮子、罐子或纺织品。以马来半岛上以狩猎-采集为生的塞芒族为例,他们的老人会制造吹箭筒。以这样的技艺而言,老人或许比年轻人更精熟。最会做篮子和罐子的人通常也是老人。

        还有一些技能也是如此,如在医药、宗教、表演、人际关系和政治等方面。传统社群的助产士和医生通常是老人,其他如术士、巫师、先知和法师也是,也包括领导族人唱歌、跳舞、玩游戏以及举行成人仪式的人。老人由于终其一生都在建立人际关系网络,因此拥有很多社交优势。他们可利用丰富的人脉资源帮助子女。政治领导人通常也是老人,因此在一个部落之中,“长老”等于是“领导人”。现代国家社群也是如此,例如美国总统就职年龄平均是54岁,而当上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平均年龄为53岁。

        或许,老人在传统社群最重要的功能是知识的保存者。本书读者也许很难想到这一点。在知识社会里,庞大的知识和信息都以印刷或数字的方式留存,如百科全书、书籍、杂志、地图、日记、笔记、信件以及互联网。如果我们必须查证某些事实,只要翻阅书写或印刷的数据或上网查询即可。但在没有文字的社会,则必须仰赖人类的记忆。因此,老人的头脑等于社群的百科全书和图书馆。我在新几内亚对当地人进行调查、访问,他们如果不确定答案,总会说:“我得向某个老人请教。”举凡部落的神话与诗歌、谁对谁说了什么、谁对谁做了什么、当地数百种植物和动物的名称或用途,以及碰到天灾时要去哪里寻找食物,这些常常只有老人才了如指掌。因此照顾老人对部落而言是攸关生死的大事,就像现代的船长要靠航海图才不至于在大海中遇难。我将在下面的故事中说明为什么老人拥有的知识是部落存续的关键。

        1976年,我受邀前往西南太平洋的伦内尔岛评估铝土矿开采将对当地环境造成多大的冲击。我研究森林消失的速度,以及哪些树种可用作木材、结可食用的果实等。那里的中年岛民用伦内尔语列举当地的126种植物,如阿奴(anu)、岗托巴(gangotoba)、盖加吉亚(ghai-gha-ghea)和卡加洛胡洛胡(kagaa-loghu-loghu)。他们详细解释每种植物的种子和果实是否可供动物和人类食用,或者只有某些鸟类和蝙蝠可以吃,不能让人食用。在人类可以食用的植物当中,有些还特别指明是“在hungi kengi之后才食用的植物”。

        由于我没听过"hungi kengi",我问当地人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可以让原本不能吃的一些果实变得可以食用。他们于是带我去见村子里的一个老婆婆。她年纪很大,必须有人搀扶才能行走。原来"hungi kengi"是伦内尔岛遭遇过的最大龙卷风,根据欧洲殖民者的记录,侵袭时间约在1910年。当时,老婆婆还是个少女,我在1976年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七十几岁或80岁出头。那次的龙卷风夷平了伦内尔岛上的森林,园圃被蹂躏得满目疮痍,保住一命的岛民面临饥荒的威胁。在园圃长出新的植物之前,为了求生,只要能吃的就得下肚,平常不吃的野果也得用来果腹,那些果实也就是“在hungi kengi之后才食用的植物”。至于平常不吃的果实,哪些是无毒的,或者有毒但处理后仍可食用,都需要特别的知识。所幸1910年岛民遭受风灾的袭击时,还记得以前如何因应。现在,全村只剩那个老婆婆还记得那样的经验与知识。如果伦内尔岛再遭受一次巨大的龙卷风,村民是否能活下去,不至于饿死,就得靠老婆婆的记忆了。这样的故事证明:显然在没有文字的社会,老人的记忆有助于族人的生存。        

     
普利策奖得主贾雷德·戴蒙德

        【作者简介】戴蒙德现任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医学院生理学教授,美国艺术与科学院、国家科学院院士、美国哲学学会会员。曾以畅销书《枪炮、病菌与钢铁》荣获1998年普利策奖,他的另一部代表作《第三种黑猩猩》曾获英国科普图书奖。他在《发现》、《自然》和《地理》等杂志上发表过200多篇论文。戴蒙德也是全球唯一两度荣获英国科普图书奖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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