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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福柯逝世30周年 | 青春内幕:关于福柯的一次私人阅读

芬雷
2014-07-31 17:28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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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纪念福柯逝世30周年的专题以一篇抒情式私人阅读史结尾,这也是一种福柯式写作的回应,用个体的生命经验触碰话语和虚空的本质。作者芬雷,泼先生发起人。泼先生成立于2007年,是一个青年学术团体,致力于歧异情境中的写作实践、学术思考和艺术行动。


没有什么对出现负责,没有什么能从中赢得荣耀;它总是在裂隙中产生。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

  初读福柯的时候,我在一所中学复读,为即将到来的高考纠心不已。除了纠心,还时感绝望,常常觉得压抑难捱,有什么重物镇日坠着我的心,教人不能自由轻快地过活。那一年,我二十岁,不知道一场无声的战争正如浓雾一般逼近,那种架势如今回想起来,简直要将我吞吃掉。战斗的号角每天都会无声息地吹响,回荡在生命无常起伏的山谷之间,犹如一场生死练习。我将这样的战争,称作“无因之战”。
  没有原因,所以无能化解。没有始终,也就无法开脱。一切好像都是安排好的。一切又都是那么地牢不可破。像福柯所说的话语之网。周遭的世界就像一张先天织就的大网,在这张大网之下,你要做的永远不是飞翔,而是寻找活络的结点。如果没有活络的结点,哪怕是个疙瘩,你也会费心费力地要将它解开。要解开这些结点,或者是疙瘩,必须要寻得藏匿在结点处或疙瘩里的头绪,而我当时所能找到的头绪就是“话语”。甚至夸张一点说,在那所封闭的中学里,在那样寄宿的状态里,我将天底下所有的话语看成一个巨大的阴谋。
  尤其是对于当时还处在“发声练习”的、青春期被无奈拖延的我,话语从来不是文字,不是声音,也不是意义,而是一个可随时膨胀亦可随时缩减的变形物。为了适应它的随时变形,我练就了一种捕捉话语形状的本领。这种感觉,就像看云识天气一样,什么样的云彩带来什么样的雨,什么样的话语带来什么样的姿势。比如膨胀的话语带来倾听,缩减的话语带来沉默,起伏的话语带来不安,飞升的话语带来玄想。然而,仅此而已。话语成了一个万花筒,起初你觉得新奇,继而厌倦,随之嫌弃,随后怀疑,最终,你把这件自己精心培育的玩具拆解得七零八落,好像在它的内部(也许它根本没有什么内部)隐匿着天大的稀奇。
  在话语的背后是什么?我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是真理吗?是我要的那个纯粹的、本质的自我吗?是更合乎人性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合乎天性的那种生命的形式吗?是宇宙的第一音吗?是无声息的声吗?是无声息的息吗?是一个黑黢黢的洞吗?或者是山外山、海外海?抑或是那个我打小就在梦中反复遭遇的石头巨怪?每次梦见它,我都会发高烧,而且每次梦见它,我都在逃跑。最重要的是,它像话语一样,忽而膨胀忽而缩减。在梦中,就是那种忽而膨胀忽而缩减的感觉,让我恶心反胃,并于醒来之后继续难耐。
  石头像话语,话语也像石头,都是没有内部、没有外部的东西。换句话说,是个生的物,不是熟的物。古时方士修道,有煮石为粮之说,颇合我复读时的心境。清代有人曾刻一方“逃禅煮石之间”的印,用在我这里,恰好是“逃学煮石之间”。煮石,煮到熟烂,煮到开裂,煮到天惊,中间经历诸多辛苦,也只是为了让自己青春期巨鲸一般的内心浮出海面换一换气。
  是的,换气,这就是我初读福柯时的体验。记得是高考结束当天,我无意之中走进一家书店,发现一本名为《福柯集》的书以及在它不远处同样署名为“米歇尔•福柯”的另一本书:《知识考古学》。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他光着脑袋,戴着眼镜,在封面的一角咧嘴而笑。他说:“问题不在于改变人们的意识,即人们头脑中的东西,而在于改变有关真理生产的制度、政治及经济规则。”那么,话语,也是真理生产的一个环节吧?问题就在于改变话语?条件是话语可能被改变?如何改变话语?
  于一场延迟的与青春期有关,却又与青春期不必然有关的战争当中,福柯给我的力量在于持续地见证石头开裂的时刻。也就是在对福柯的颇具私人意义的阅读中,话语从一种犹如绳结的闷声细作,蜕变为一种遽然惊雷的内在脆响。用福柯的话说,是自我权力跃现的前奏:“是权力的泛滥,它们奋力一跃,从幕后到台前,洋溢着青春和活力。(它是)尼采称作善的观念的东西,确切地说,既不是强者力量的炫耀,也不是弱者的挣扎反抗;乃是它们相互对峙、相互倾轧的舞台;是展开和隔绝它们的空间,是传递它们之间相互威胁、叫嚣的虚空。”
  这虚空不是虚无,因为它总是等待着。等待着新的势力,也等待着旧的势力。它等待着自我权力的跃现,也等待着自我权力的消隐。如此情形就像阅读:阅读是对声音的召唤,同时又是对声音的解除。而对于私人阅读来说,阅读本身无声息地施展着一场内在的涂鸦,它所开启的与其说是心灵对话,不如说是只言片语、磕磕绊绊的隐迹写作。从此种意义上说,阅读和写作也许是一回事,它们都来自话语遗失在宇宙的天体残片间的撞击。撞击或大或小,或始或终,或有因或无因,然而它要发生,要出现,要斗争。这即是青春的内幕。
  话语开裂处,虚空在战斗。福柯的意义在于向我揭示了一个革命性的事实:话语从其诞生起,就一直在开裂;甚至在话语的背后,在话语的源头,也是如此。而那个来自青春内幕的战斗,那个在我的以及我们的历史之中起作用的力量,“既不遵循目的,也不遵循机械性,它只顺应斗争的偶然性”,它的任务在于,“呈现被想象成自身一致的东西的异质性”,从而解放那个在求知路途中被制度、被政治、被经济规则等箍锁住的意志。
  虽然,在我的人生格局中,哪怕到今天,没有任何一个关于“战士”或“斗士”的设定,这可能也就意味着我成为不了福柯那样的人,但是福柯之于我,在私人阅读的意义上,像老师,如亲友,如影随形。通过他,我得以在开裂处言说,在虚空里写作,如同蜉蝣在水上,云彩在天上。哪怕如今青春已远,但意志还在,时间已逝,但虚空还在。话语不止,斗争不歇。因为话语仍在开裂,世间的石头尚未熟透,而宇宙的话语遗失的天体残片还在撞击,那来自星际空间的斗争依然饥饿……就像曼德尔施塔姆所说,要在太空中播撒麦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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