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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斯大教堂(下):圣女贞德如何成为法兰西守护者?

昭杨
2014-08-02 16:2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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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斯城的标志——天使的微笑

中世纪的大火吞噬了大教堂

        笔者在《兰斯大教堂(上)》详述了兰斯大教堂从一个普通的地方教堂发展成国王加冕教堂的历史。从1027年亨利一世开始,历代法国国王都必须在即位后前往兰斯大教堂,接受大主教用传说中白鸽衔来的圣油瓶中的圣油为其涂油加冕,如此才能获得王权的合法性。从此,兰斯大教堂成为法国王家政治的重要象征,在王国教堂中享有独一无二的地位。然而,王家的荣宠并不能保证教堂命运的平顺,兰斯大教堂同中世纪的其他建筑一样,面临着战火和天灾的威胁。

        1210年5月6日夜晚,厄运降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大教堂及其周边的兰斯市中心地区烧成灰烬。根据当时的记载,大火是从城内的棚户区开始燃烧的,在蔓延到大教堂的时候火势达到顶点。燃烧中的大教堂发出巨大的火光,映射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宛如白昼。在教堂内部,火舌从上而下,先后吞噬了祭坛、祭坛周围放置的圣徒遗骨和各类装饰品,最后吞噬了整个教堂。这次火灾给兰斯大教堂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据教会编年史家记载,昔日的大教堂是何等辉煌:“(教堂)拱门和墙壁上都装饰着油画和闪闪发光的装饰品;地板是大理石的,上面有精美的马赛克图案;教堂还装有彩画大玻璃窗、挂毯及许多金银质地的花瓶,而这些物品上精美的雕刻更是提高了它们的价值。”这些精美的艺术品毁于一旦,令人不胜惋惜。然而,对于兰斯大教堂,更令人遗憾的是,之前保存的教会文献和圣徒遗骨等瑰宝也都损失殆尽。雄伟壮丽的大教堂为何会遭此厄运呢?

        除了偶然的因素之外,这场城市大火实际上与西欧中世纪城市的普遍形态有着密切的关系。当时的城市内部空间有限,街区建筑十分密集,房屋间几乎没有距离,街道也非常狭窄。而在这密集的建筑中,大部分房屋的建筑材料都是木材,有些房屋的屋顶甚至完全由茅草铺成。在这样的环境下,火灾发生的几率是很高的。兰斯大教堂从罗马时代晚期就坐落于市中心,到十三世纪城市日益发展,人口迅速增加,大教堂四周增加了越来越多的木制建筑,火灾隐患十分突出,1210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吞噬了负有盛名的大教堂。

        

大教堂正门上方的玫瑰大玻璃

重铸辉煌:法国大教堂的标杆

        此时的兰斯大教堂不仅关乎香槟地区民众的信仰和兰斯城的骄傲,还是法国王室的荣誉所在。因此,加洛林式大教堂被焚毁仅仅一年后,在国王、教会和兰斯市民的共同支持下,兰斯大主教奥布里•德•于贝尔开始重新修建兰斯大教堂。此项工程历时250年,历经了十余位大主教,直到1460年才完全建成。漫长的工期源于奥布里•德•于贝尔大主教的宏伟规划和历任大主教在修建过程中的精益求精,他们将新的兰斯大教堂树立为法国大教堂标杆。

教堂大门内侧的彩色玻璃和雕像

        大火毁坏了大教堂的建筑,但是并没有损害其地位,在施工的过程中,先后有12位法国国王举行加冕礼。到1460年,哥特式的兰斯大教堂终于完成。新的教堂长达150米,大殿高38米,建筑覆盖面积为6650平方米。两座高达81.5米塔楼,被认为是中世纪建筑艺术的代表作。新的大教堂在内部装饰上也不遗余力,哥特式建筑的框架式受力体系造就了3000平方米的玻璃彩窗奇幻景致,布满教堂内外的2300座雕像展现了兰斯地方信仰的特色和普世天主教会的辉煌历史,这些雕像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正门上方的克洛维受洗群雕。这组精美的雕像告诉人们兰斯大教堂盛名的缘起,象征着大教堂与法国国王权力的密切联系。

教堂正门上方的克洛维受洗群雕(正面)

国王加冕礼是把双刃剑

        然而,除了克洛维受洗雕像外,从新教堂的建筑和装潢来看,王权并没有在此留下太多的印记,几乎看不到有关国王的雕塑和绘画。十三世纪是法国王权空前扩张的世纪,王权神圣化的趋势非常明显。按照19世纪法国古代文明学家厄内斯特•勒南的观点:“没有任何国家的王朝更会比法国加佩王朝会创造传说了,国王继位于圣德尼,涂油加冕在兰斯……(国王)有其独有的仪式和礼拜,他们有圣油瓶,还有方形百合花王旗,这些使国王更像僧侣……(中世纪的)法国人在兰斯大教堂创造出了新的圣礼,那就是国王加冕圣礼。”

        既然国王神圣化的倾向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加冕礼上,那么为何没有在同时期兴建的兰斯大教堂的建筑和装饰上留下印记呢?中世纪艺术史家认为,这反映了中世纪天主教会宣扬的教权高于王权,教权制约王权的观念。在新建的大教堂正门上方,克洛维受洗雕像的两侧分别坐落着七位《旧约》时代的以色列国王和八位《新约》时代的以色列国王。将《圣经》时代的国王和法兰克首位皈依基督教的国王放在一起,是为了强调从古至今所有国王的权力都来自上帝,国王的重要职责就是带领民众皈依上帝,遵从上帝权力在人间的代表——教会。因此,虽然大教堂通过克洛维受洗的雕像承认了君权神授,但是同时也强调了没有教会施洗就没有国王的合法性,所以王权的合法性来自于教权,教权高于王权。因此,从大教堂的建筑到装潢,一切有关王权的因素在大教堂中都被弱化,几乎找不到曾在此涂油加冕的法国国王的痕迹。

        对法国王室而言,象征君权神授的国王加冕礼是一把双刃剑。国王在克洛维受洗的殿堂——兰斯大教堂,接受大主教为其涂上圣油并加冕为王,象征王权得到了神的认可,有助于赢得王国臣民的尊敬和服从。但是另一方面,加冕礼也为王权带上了枷锁,没有施行加冕礼的国王是没有合法性的,不被王国的臣民承认。即使贵为王太子,也不能因为是王位第一继承人而自动成为合法的国王。他必须前往兰斯大教堂接受大主教为他涂油加冕,否则无法成为真正的法国国王。

兰斯大教堂的贞德雕像

圣女贞德横空出世

        十四世纪至十五世纪,英法两国因为法国王位继承权展开了一场持续百年的战争。王太子查理在其父去世后本应直接继承王位,但因兰斯城被英国的盟友勃艮第公爵占领,加冕礼无法按照传统形式进行,所以他只能暂时以王储的身份摄政,其朝廷的正统性和合法性备受质疑。

        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位名叫贞德的农村少女以卓越的勇气和必胜的信念鼓舞了法国军民。贞德深知要想在这场王位争夺战中赢得先机,查理必须尽快夺回兰斯城并在大教堂中举行加冕礼。因此,贞德将护送太子前往兰斯作为自己的使命:她在给王太子的口信中说:“尽管大敌当前,王太子殿下还是会成为国王,我将引导您前往加冕礼。”贞德很快实现了诺言,在奥尔良战役胜利后不久,她率领法军向兰斯城进发。1329年7月16日,兰斯向贞德和查理王太子投降。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在历史小说《巾帼英雄贞德传》中生动地描述贞德入城的场面:“兰斯城上空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所有法军都为此次胜利欢呼喝彩。贞德端坐于战马上凝眸远方,她身着白甲,如同梦幻般美丽。她的脸上印着深深的笑容,这种笑容并非来自凡间。啊,此时她不是肉体凡胎,她是一个圣灵!她那崇高的事业在今日终于圆满完成了!”

兰斯大教堂门前的贞德戎装雕像


        在贞德的坚持下,就在法军占领兰斯的第二天,加冕礼就在尚未竣工的兰斯大教堂中盛大举行。虽然英法鏖战正酣,但是国王加冕礼还是依照传统一丝不苟地举行。1429年7月17日清晨,大教堂迎来的首位贵宾不是国王,而是圣雷米修道院院长,他带来了国王加冕不可或缺的物品——圣油瓶。圣油瓶被认为是上帝所赐之物,里面盛放的圣油非王者不可使用。它平时被保存在圣雷米主教的遗骨盒中,由圣雷米修道院负责保管。接下来,大教堂迎来了以法军大元帅布列塔尼公爵阿瑟三世为首的六位世俗大贵族,他们手奉王家礼器,恭敬地站在祭坛周围。大教堂最后迎来了查理王太子一行。王太子于7月16日下榻于教堂附近的主教宫,现在他和负责接驾的拉昂大主教和桑斯大主教联袂而来。传统上,迎接国王的重任本应由拉昂大主教和博韦大主教承担,但是此时的博韦大主教是亲英派的皮埃尔•科雄,他拒绝出席,因此暂由桑斯大主教代为行使迎接国王之职。

        王太子查理到达后被引导至大教堂的祭台前,身穿祭袍、肩披云幔的兰斯大主教一手持圣经,另一手持金光闪闪的十字架,要求查理宣誓在即位后必须履行国王的义务,包括保护天主教会的特权,在国内维持公正和和平,并将异端驱逐出法国等。王太子查理将双手按在圣经上大声宣誓他将全力履行以上义务。这时,兰斯大主教转向教俗代表,询问他们是否同意查理加冕为王,代表们大声欢呼:“我们愿意他做我们的国王!”直到此时,大主教才取出圣油瓶中的圣油,分别涂抹在查理的双肩、前胸、后背和双手上,然后,布列塔尼公爵走上前来,亲手为王太子披上礼袍,并将象征王权的礼器——权杖和公正之手转交给王太子。接下来,王太子跪在主祭坛前,大主教再将圣油涂抹于查理的头上。最后,教俗代表们一起将王冠高高举起,放在王太子查理的头顶,至此礼毕。查理王太子从此成为上帝认可的、真正的法国国王,史称查理七世。

查理七世加冕上的圣女贞德

        根据时人的描述,就在此时,贞德缓缓走到国王面前,轻轻跪下,抱住国王的双腿,喜悦的泪水浸满了她的双眼,她哽咽着告诉查理七世她的使命终于完成。此次加冕礼结束了法国长达七年没有合法国王的状态,越来越多持观望态度甚至一度支持英国的法国贵族因此承认了查理七世的国王身份,他们纷纷加入查理七世的阵营,对英国展开反击。

        然而,在兰斯加冕礼两年之后,贞德却被绑上火刑架了,被博韦大主教皮埃尔•科雄以异端的罪名处死,因此,贞德无缘得见她所热爱的法国在1453年的最终胜利。贞德虽然背负罪名死去,但她为法兰西王国和民族做出的贡献却未被泯灭。兰斯大教堂此次决定民族命运的加冕礼被看作法兰西国家的涅槃,从此贞德被赋予法兰西守护者的地位。五百年后,贞德被教宗追封为圣徒,史称圣女贞德。

1429贞德出席的兰斯加冕礼

遭遇法国大革命,洗尽铅华

        百年战争结束之后,法国国内局势逐步稳定,国王在兰斯大教堂举行加冕礼的传统得以延续。除了波旁王朝的开创者亨利四世迫于宗教战争的形势不得不在沙特尔举行加冕礼外,法国大革命之前的所有国王都基本按照查理七世时期的仪式在兰斯加冕。

        然而,从十七世纪开始,兰斯大教堂作为国王加冕之地的地位开始受到质疑,这主要源于一位名叫雅克•克利菲莱(Jacques Clîifillet)的学者对“圣油瓶奇迹”提出挑战。克利菲莱通过整理古文献发现,“圣油瓶奇迹”可能是九世纪兰斯大主教因克马尔编造出来的,因为与克洛维同一时代的所有教会人士,包括圣雷米本人在内,都不曾提及这个重要的奇迹。克利菲莱认为,因克马尔大主教是为了讨好秃头查理,从而提高自己和兰斯大教堂的地位。到十八世纪,受到启蒙运动理性主义思潮的影响,人们勇于运用理性去质疑和反思那些以往人们不假思索就加以接受的传统事物,“圣油瓶奇迹伪造说”逐渐成为教会内外学者的共识。兰斯大教堂因“圣油瓶奇迹”而闻名于世,它的神圣色彩此时因奇迹被证伪而褪色不少。

        1775年,年轻的路易十六继承王位,关于国王是否前往兰斯大教堂举行加冕礼首次在法国朝野引发了辩论。当时法国气候异常,粮食歉收,巴黎附近多个地区出现抢夺面包的骚动。新上任的财政总监杜尔阁认为,当务之急是减少不必要支出以缓解饥荒。如果按照传统举行加冕礼,将会耗费甚大,因此,杜尔阁和其他开明人士认为新国王的加冕礼应当就近在巴黎圣母院举办。杜尔阁还提出,宗教宽容已经成为欧洲主流价值,新国王在加冕时最好放弃铲除异端这样过时的誓词,这将有利于新国王获得新教徒的支持。但是这两个建议都被一心向往传统加冕盛典的路易十六拒绝,他在民众的不满和朝野的质疑中前往兰斯大教堂,完成了法国大革命前最后一次君主加冕礼。

        

大教堂堂顶人马座雕像


        不久,路易十六的王位就被大革命的惊涛巨浪席卷而去,兰斯大教堂作为国王权力的象征,也难免被革命的洪流所波及。兰斯革命者在1793年冲入大教堂,捣毁了一切表现国王权力的物品,大门雕像上的王冠被铲除,内部象征王权的百合花记号被抹去,万幸的是,教堂主体建筑幸免遇难。被视为君权神授象征的圣油瓶就没有这么幸运了,1793年10月7日下午2点,在兰斯民众的注视下,圣油瓶被砸成了碎片。一位教士偷偷地将两块圣油瓶碎片和上面附着的一点点圣油藏了起来,这点残余的圣油还在1825年被用作复辟王朝查理十世的加冕礼,这是大教堂举行的最后一次加冕礼。此后,国王加冕礼伴随国王制度本身,一起退出了法国历史舞台,兰斯大教堂作为国王加冕教堂的特殊地位也就此终结。

        失去国王加冕礼的大教堂难免稍显落寞,雪上加霜的是,教堂的许多精美雕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遭受德军炮火的严重破坏。然而,它所蕴含的深厚历史资源决定了它的沉寂只是暂时的。1962年,兰斯大教堂迎来了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总统戴高乐和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总理阿登纳,他们在此签订具有历史意义的法德和解协议。5世纪的兰斯大教堂是克洛维受洗之地,是法德两国共同的祖先法兰克人融入基督教文明的起点,20世纪的兰斯大教堂又成为法德和解的起点。如此看来,这座雄伟的大教堂不但见证了法国历史的风云激荡,还见证了欧洲横跨千年的历史轮回。

一战炮火中的兰斯大教堂

        如今铅华尽洗的兰斯大教堂完美地融入小城安详静谧的氛围,不仅是城市的骄傲,更是国家的艺术瑰宝,正如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所言:“这座壮美的杰作让这条街道、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更加完美。”

(作者系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法国史专业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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