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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悦然专栏:顿悟性时刻

张悦然
2014-08-12 23:0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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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赞美一位短篇小说作家——只要他写的是现实主义的小说,既稳妥又至高的赞誉莫过于夸他写得像契诃夫了。这个评价全球通用,并且永远都不过时。简洁朴素如契诃夫,平淡克制如契诃夫,同情悲悯如契诃夫,讥讽嘲弄如契诃夫……总之,各种各样的好,都能在契诃夫那里找到。所以两个南辕北辙,毫无相像之处的作家,可能都被说做很像契诃夫。比如卡佛和门罗,他们之间的距离可是够遥远的。

        现在要说的是门罗。“我们这个时代的契诃夫”,这句最早出自辛西娅·奥兹克的推荐语,后来被印在门罗多本书的封面上,成了一个与其名字如影随形的称谓。同时,它也变成了一句对门罗最正确也最偷懒的评价。门罗那种种微妙的、不能言尽的好处,就这样被这句话概括了,如此轻易。在门罗获得诺奖之后,这句评价更是不停地出现在关于她的各种报道和文章中,令我产生了一种厌恶情绪。更重要的是,门罗究竟什么地方像契诃夫呢?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无法令人信服。总结下来,无非是说两人都关心小镇上普通人的命运,都以平淡而客观的方式叙事,小说中都没有太戏剧性的情节。要是符合这几点就能被称作是“我们时代的契诃夫”的话,我们时代该会有多少个契诃夫呢?所以,我一度认为这句评价没什么价值,门罗和契诃夫也缺乏足够的理由被放在一起。

        后来,我在开设的“短篇小说鉴赏”课上给学生讲短篇小说,一堂课讲了门罗的《激情》(收录于《逃离》),不久后的一堂课讲契诃夫,选的是那篇非常有名的《带小狗的女人》。选择这两篇小说,纯粹因为个人喜欢,并没有考虑更多。

2009年,俄罗斯莫斯科,根据《带小狗的女人》改编的话剧。 IC 图

        《带小狗的女人》里有一个情节,男主人公古罗夫和情人安娜分别,回到莫斯科后,某个夜晚他和朋友从俱乐部出来,当他满怀感伤的情绪,想要和朋友讲讲安娜的时候,朋友却如梦初醒般地大叫一声,感慨刚才的鲟鱼确实有点臭。古罗夫很恼火,那一声大叫将他唤醒了。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过的是一种多么无趣和绝望的生活。不久之后,他便启程去看望安娜了。这是那篇叙述平缓的小说里唯一的转折,也是最具有戏剧性的一处地方。一切都在古罗夫的内心发生和完成。

        在课堂上讲到这里的时候,我走神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门罗的那篇《激情》。《激情》讲的是格雷丝跟随未婚夫酗酒的哥哥尼尔出逃一个下午的故事。在这篇小说里,最大的转折是两人的出逃接近尾声的时候,尼尔睡着了,格雷丝一个人在河边荡秋千,她意识到他们之间所发生的“激情”不是她想象的那些亲密的接触,而是她对他的那种深刻的了解——她抵达他灵魂的深处,看到他死水般寂灭的内心世界。与这一刻的领悟所产生的内心震撼相比,第二天尼尔车祸身亡的消息对格雷丝来说,甚至已经不算什么。

        虽然都与激情有关,但这两篇小说看起来并没有多少相同之处。可是仔细想来,古罗夫的顿悟与格雷斯的顿悟却有着一种隐秘的相似。这两个顿悟时刻,是这两个小说里发生的最大的事。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个小说是为了这两个顿悟时刻而存在的。事实上关于这一点,评论家加兰·霍科伯(Garan Holcombe)早就说过:“和契诃夫的作品一样,门罗的作品中重要的是顿悟性的时刻,那突如其来的领悟,那精确、微妙和深具揭示性的细节。”没错,在门罗最好的那些小说里,我们总能发现一个个重要瞬间的存在。在晦暗的、困厄的人生中,那些重要的瞬间忽然降临,电光石火般擦亮的意念,带领门罗笔下的那些女孩和女人们,走出了囚困之地,帮助她们完成了一种艰难的成长。谁也不知道这成长是否对人生有效,又是否真的能够通向幸福,但是,一种改变毕竟发生了。这种“顿悟性时刻”具有一种古典的美感,它是一种秩序、一种信仰的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讲,笃信这种顿悟性时刻存在的门罗,绝不会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她把那些顿悟性时刻如同种子一样撒下去,并指给我们看,你瞧,我们还有时间。任何事都有改变的可能。

        不可否认,门罗承袭了契诃夫的“顿悟性时刻”,也承袭了契诃夫似的叙述方式。悠长,散漫,一种不怎么时髦的写法。然而,这是因为有“顿悟性时刻”存在,就必须有更多平凡时刻的存在。在小说里,我们必须陪主人公度过一段相对比较长的平静的、和缓的、琐碎的时间,才能等到“顿悟性时刻”的突然降临。所以在门罗的小说里,时空转换非常频繁,常常是回忆套着回忆,好像总要翻过好几座山岭,才能抵达故事的现场。

        这样的写法一定不是许多美国创意写作班所推崇的。他们的教材里写着,短篇小说要尽可能少地变换场景,那样会使读者分神。回忆包裹回忆更是会让人失去耐心。情节一定要紧凑,第一段就要设法抓住读者,并且每段都要发生一些什么。在最近一些年里,这些写作准则的确影响了很多创作者,你会发现,他们的小说里都有一种正确的无趣。戏剧冲突是外在的,刻意的,人物在整个过程里没有任何改变和成长。可是它们好像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小说。一切都太快了,来不及停下来思考。谁还会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什么顿悟性时刻的降临呢?正如在很多作家作品的腰封上,我们都能看到将他或她比作契诃夫的字样,然而契诃夫的作品却在国内几乎成了绝版书。我们的时代还需要契诃夫吗?

        回过头来再看“我们时代的契诃夫”的称谓,与其去计较门罗和契诃夫到底有多像,不如把它看成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一种呼唤契诃夫回到我们中间的愿望。是的,我们的时代还需要契诃夫。迷人而古典的顿悟性时刻或许就在下一秒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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