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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钢工地上“放卫星”:一位豫北农民的“大跃进”记忆

尹明勋
2014-10-13 08:4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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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尹明勋,1944年出生,河南省滑县慈周寨乡尹庄村村民。农民,教师,佛教徒。作者一生在乡村生活,长期参与民间礼仪与风俗文化的研究与传播。退休之后,著文填词,著作有《明勋诗词集》《远去的村庄》等。

        其中,文集《远去的村庄》可谓作者一生乡村生活的心血结晶。全书共分“乡村风物”“豫北农事”“故事奇谈”“多味人生”“佛理散谈”“时世评说”“碑志序文”及“豫北一村六十五年变迁”八个单元,分别从微观与宏观的角度,记述了豫北农村半个多世纪的风物风貌、农业生产、生活习俗与历史变迁,拾取了民国至今各个时期的村野逸事。其中不少篇章,对民俗文化、农耕文化、宗族文化研究有着重要参考价值。

        经授权,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节选其《汲县炼钢》与《挖河》两个章节,作者回忆了他在“大跃进”时期炼钢和“文革”时期挖河的难忘经历,有删改。

        

炼钢路上啃窝窝头

        一九五八年,是“大跃进”的第一年。这一年的九月,我被录取到滑县师范初中部学习。刚入校,就接到上级通知,全党全民大炼钢铁,开学时间推迟。回家后,又接到上级通知,学生要到炼钢的最前线——汲县(编者注:汲县,地处豫北,已于1988年10月改为卫辉市),直接参加炼钢。

        汲县,现在叫做卫辉市,境内有山。其县城在我家乡的西北部,距我家约有一百二十多里路。如果绕道于滑县县城,那就有一百五十多里路。当时,我村有四个学生,滑县一中高一两人,滑县师范初一两人,四人就被安排到汲县参加炼钢。

“ 大炼钢”是指1957年11月至1958年12月间,为了达到毛泽东提出的“赶英超美”而由中国共产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一项全民炼钢运动。


        我们四人接到通知后,到食堂领了干粮。每人每顿按两个大窝窝头计算,两天的路程就领了十二个大窝窝头,每个窝窝头一斤露头,四人四十八个窝窝头足有五十多斤,装在两个口袋里,沉甸甸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四人就上路了,先前往滑县县城取行李。当时我还不足十四周岁,带上衣服和沉甸甸的干粮,走啊,走啊,走到滑县师范,取了行李,又向西走了约十里地,到滑县一中,一天步行七十多里路程,到滑县一中后,已觉非常疲惫,但总算走到了吃饭住宿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起了床,在校园内找了几根桑木棍作扁担用,我们就挑起行李和干粮,匆匆上路了,离开滑县一中直往西南。行不到十里,大家就被压得走不动了,但又想到,今天要赶八十多里的路程,怎敢休息?于是就坚持走下去。

        值得庆幸的是,道口镇的一辆汽马车,前往汲县炼钢前线送米面红薯,也是同路而行,碰巧相遇。两个赶马车的把式,见我们四人行李太重,就让我们把行李和干粮放在汽马车上。我们四人空着手,跟在汽马车后面,一下子轻松多了。

        走啊,走啊。日过午了,突然刮起了西北风,天空中渐渐乌云密布。我们心里默祷,老天爷可别下雨呀!但事与愿违,傍晚果然下起雨来,哗啦哗啦,越下越紧,大地,天空,连成白茫茫的一片。我们六个人,还有两匹骡一匹马,只能冒雨前进。

        黄昏,终于到了汲县县城,我们衣服早已淋透,和三头牲口一起任由雨水冲刷。我们的两只脚,趟着水,去寻觅那遮风避雨的地方。

        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城门下(当时我已迷失方向,大概是南门吧),两个把式撑起了木槽,给牲口卸了套,拌上草料,三头牲口大吃起来。我们六人,也啃起了窝窝头。

        雨整整下了一夜。凌晨五点,北门里路西的街道食堂炊事员起早做饭,我们六人才算找到了取暖的地方,炊事员见我们冻得可怜,先是叫我们把身体紧贴炉子取暖,又帮我们在炉火上烘烤湿衣。

        每每忆起这特殊的路途,啃干粮,挨雨淋,受风刺,耐水浸,竟然没有病倒,就又觉得好笑,又觉得骄傲,这可谓是人生千锤百炼的第一次。

炼钢工地上“放卫星”

        天亮了,雨停了,我们告别了赶车的把式,出了城门,踏着泥泞的路途,走向炼钢工地。

        叮叮当当……工地上一片敲击声;唿嗒唿嗒……又是一片风箱声。铁砧上放上石头,人们用锤子砸石头,这叫做砸矿石。把砸好的矿石,与煤炭掺和在一起,放入像地锅台那么大的小炉子里,点上火,拉起风箱,就炼起了钢铁。

        我正看得出神,锣鼓喧天,加上阵阵号声,吸引我转移了视线。原来是滑县的戏班子,戏子们画着大花脸,穿着戏衣,到工地现场演出了。演出的内容是很多武将军,关羽、张飞、赵云、周瑜、秦琼、敬德、罗成等依次登场。他们又蹦又跳,打飞脚,翻大提,好不英勇,最后出场的是四个炼钢工人,武艺高强,与那些武将军一阵好杀好战,最后打败了武将军。显然,这是歌颂炼钢工人。

        开饭了。唢呐队不吃饭,在饭场的一端吹奏乐曲,好不热闹。人们蹲在铺好的席子两旁,等待着炊事员送上饭食。记得当天吃晚饭时,每人是一斤油条,用纸绳捆作一小捆,挨人发放。有一个汉子,食量大,吃完了一份,又换了个地方,又领了一份油条,被当场查获。后来他被指令拿起喇叭筒,自喊多吃多占,游遍整个饭场。

        天黑了,我们的食宿安排在席棚里。半夜睡醒,到棚外去解小手,工地上仍是灯火辉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消失了,只剩下唿嗒唿嗒的风箱声。我问了问,才知道那是搭夜炼钢,每天每夜都是这样。当时还有一个非常时尚的词语,叫“放卫星”,彻夜工作,叫做“放大卫星”。炼钢工地都是“放大卫星”。

当时还有一个非常时尚的词语,叫“放卫星”,彻夜工作,叫做“放大卫星”。炼钢工地都是“放大卫星”。

        因为我们年龄太小,没有合适的活儿给我们安排,只好闲住两天。年龄大点的,包括和我们一起同去的两个高一同学,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到遥远的山谷里担矿石。

        第三天,北风呼啸,乌云密布。早饭后,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中午,席棚漏了水,滴湿了床被。我们本来没活干,除了吃饭,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地方避雨。领导在汲县的县城里找了闲房,全管区约有三十来个不超过十六岁的学生,就在老师的带领下,转移到城里住了。

        连绵的阴雨一直下了七天,七天的避雨生活,如鸟入笼,很不自在。第八天,东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我们这才再次背上行李,踏着泥泞的路返回工地。到工地之后,仍是嫌年纪小,没有我们干的活儿,住了一夜,就被遣送回家去了。十来天的炼钢生活结束了。

        现在回忆起来,我的收获是学会了打行李,背行李,学会了走路,走一百多里脚上不打泡,不觉劳累。但对于整个炼钢工作来说,只是增添了麻烦和累赘。至于小炉里炼出的钢铁管不管用,我不得而知。一阵炼钢风刮过后,我总觉得有点事倍功半,劳其民,伤其财。

经过反“五风”,劳力吃饭不限量

        豫北一带人工开挖河渠,大致上可分为三个历史阶段。一是“大跃进”之前,二是“大跃进”年代,三是“文革”时期。这三个阶段中的前两个阶段,我都没有摊上。在第一个阶段中,我年龄尚小。在第二个阶段,我在校读书。(只是听大人们说:挖河是极其艰苦的徭役,干繁重的体力活,吃饭限量,甚至有时还遭打骂。流串犯的大多数都是从挖河工地上逃跑出来的。)我这里要说的挖河,是我亲自参加的,“文革”时期的挖河。

        一九六八年收秋前后,各级革命委员会陆续建立,冬季深入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清队”工作一结束,进入一九六九年的开春,调动农民工挖河就开始了。我被派往濮阳县,参加金堤河会战。

子河两岸,大堤之间,人山人海,远远望去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在啃硬骨头,乍见挖大河的场面,十分壮观。

        正月十八日上午,全村四十八名劳动力,两个炊事员和带工的、管后勤的两个干部,集合完毕。带队干部安排每三个人拉一辆架子车,车上装上了铺草(麦秸),秫秆篾席子,竹杆坯子,各人的行装、铁锹、绳索等,收拾齐整,一齐出动,向东北方向进发。

        经过两天的步行,赶到了工地,在濮阳县苏寨、牛寨二村的附近(金堤河的南岸)卸车后,立即挖了五个地荫,搭起了五个大席棚。一个作为伙房及仓库,四个作为民工的住宿间,算是安下了营寨。

        金堤河是从西南流向东北的,南北二堤遥遥相望约隔三四百米。大河的正中间有一条深而不宽的小河,被称为子河。河口宽约三十米,河底宽约十五米,深约八米。子河口岸与大堤之间叫作河滩,有一百多米宽,两岸对称。这次挖河的任务是将子河口岸堆如小山的泥土,用架子车拉搬到大堤顶上,然后再整理子河孕坡,清理子河河底散泥。

        正月二十日,正式开工了。子河两岸,大堤之间,人山人海,远远望去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在啃硬骨头。嗬,乍见挖大河的场面,十分壮观。

        农民工挖大河干活不论钟点,早起约六点半就干起来,八点下班吃早饭,上午九时至十二时干活,下午约一点上晌,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全日工作约九个小时。干活时,用铁锨装好一大车泥土,三个人拉起来,穿过一百多米的河滩,送往高高的大堤顶上。如此往返,川流不息。大概是因为经过反“五风”斗争,劳力吃饭不限量,也不再搞辩论、打人。大家不挨饿了,心情也舒畅。尽管吃的是杂面窝窝头、咸菜,喝的是玉子糁糊糊或豌豆面疙瘩汤,但大家还是边干活边谈笑。春季多风,风起沙飘,沙尘迷入了眼睛,飘入了饭碗内,但大家谁也不在乎,依旧干劲十足,乐观风趣。

        每当吃过晚饭,农民工纷纷钻入自己的席棚窝铺里,趁着煤油灯的灯光,打扑克,下象棋。我们席棚里还经常有口技表演,爱说爱笑的春生叔,时而学老支书讲话,时而学老太婆叫儿子,又是猫叫春,又是狗掐羊,不一而足,十分疯狂,逗得人们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围观、围听的人,把我们的席棚围得水泄不通。随着欢笑声,一天的劳累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正月二十九,老天刮起了大北风,气温骤降,翌日清晨,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大片,早饭后,地面上的积雪已足有半尺。我们住的席棚,被雪压得坍塌下来,没法再住下去。带工李大队长,和邻近的村庄苏寨联系后,来了一个大搬家,将伙房、仓库、住宿等都搬进了苏寨村内。在入村的路上,雪下得越来越紧,路上的积雪越来越深,北风在呼啸,气温是滴水成冰。年龄较大的青亭爷,由于没有戴帽子,头皮上冻了一层厚冰。我们都笑他头上戴了一顶“琉璃盔”。虽天气寒冷,冒雪顶风,我们照样边走边说笑。

        至二月初六日,雪融化了多半,我们又回到工地上,整理自己的席棚窝铺。初七日复工干活。又经十多天的艰苦奋战,终于将子河岸上的泥土山,搬上了金堤河的大堤顶,又经两日,蹚着水挖去、拉走了子河底上的散泥。拉走了孕坡上多余的土,经验收合格了。二月二十一日,我们顺利地返回老家。

        一个多月的艰苦劳动,使我感到收获不小,一者锻炼了体力;二者避开了生产队长咄咄逼人的目光,也避开了谄谀小人的嘴脸;三者深深体会到“民以食为天”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现在的金堤河。


柳青河边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柳青河是流经滑县的一条不大的人工河流。两堤相距不过二十来米,深不过五米,从西南流向东北,汇入金堤河。

        一九七二年古历十月中旬,过了立冬,已是场光地净。初冬的清晨,房顶上满是洁白的霜雪,水池里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凌。此时县委决定将柳青河扩宽加深。公社党委研究决定,给尹庄大队减少二十人的劳力征调,抽调尹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挖河工地上表演节目,唱大平调戏,以鼓舞挖河民工的士气。我是宣传队骨干,也就顺理成章地被调往挖河工地的第一线——八里营公社苑村河段。跟本大队的农民工一起吃住,这次没有住席棚,而是住在村内的民房里,吃的也全是白面。

        我的任务是编写节目,配合演员演唱。编写节目,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全公社四十多队大队,谁是大队干部,谁是劳动模范,总要作一番调查,掌握一些素材,然后才能动笔。因此,我常常工作到深夜。编好节目,再经排练、改进、完善,最后到工地现场演出,确实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

        有时,没有演出任务,就叫我们参加挖河劳动。任务是从河的中心底部用铁锹把泥土挖起来,挥双臂猛地一甩,将泥土甩到河坡上。河坡上的泥土积得多了,再用泥筐抬、用架子车运到河堤顶上,以加高加固河堤。

        站在河心,挖泥甩泥,是个特别累人的体力活,我个子小,效率不如别人,但我下决心坚持下去。因劳动强度太大,总感觉两膀酸麻,有时几乎要把自己甩倒在泥里。没挖几下,就呼哧呼哧直喘气。

        夜里上冻了,白天洒在地面上的小泥团,到第二天早起,就会变成硬冰泥楔子。天麻麻亮,人们就要上工,下河又要赤脚上阵,踩在冰楔上,寒气瞬时窜遍全身,一阵钻心的疼从脚底传来,感觉脚底要被刺穿。人们没有办法,只好让时间来慢慢麻木这一切。现在回忆起来,还有些不寒而栗。多年之后,挖过河的人年老了,很多都被腰腿伤症折磨着。这些,都是过于艰苦繁重的挖河劳动的后遗症。

        十月中旬至十一月中旬,一月有余,柳青河工程终于竣工。我的挖河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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