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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珥•重访甲午路4︱朝鲜曾经想"回归"

雪珥
2014-10-05 13:29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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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适逢甲午战争爆发120周年,澎湃新闻•私家历史邀请知名学者雪珥重访历史现场,以这种方式来纪念这场改变东亚格局的战争,借此观察历史和现实交织下的中、日、韩。本文为“重访甲午路”系列第四篇。

        这回雪珥先生从朝鲜高宗的生父大院君与闵妃的权力争斗写起,翁媳之间的这场博弈是朝鲜半岛近现代史上最为戏剧性的部分。1882年爆发壬午兵变,大清军队收到朝鲜国王的请求,出兵“维和”,派驻朝鲜的张謇曾大胆建议把朝鲜纳入中国版图。其后,伴随英俄争霸的国际背景,以及朝鲜国内“亲日派”与“亲华派”的颉颃,朝鲜有过多次“回归”中国的机会,对此,李鸿章与中央却始终都没有明确表态。

左上图为高宗,右上图为明成皇后,左下图和右下图为大院君。

皇帝懦弱无能,翁媳博弈成政敌

        宫闱权斗,一直是朝鲜半岛近现代史最为戏剧性的部分。而朝鲜近代史上最为激烈、并且深刻影响到国运、甚至是中日朝三国国运的权斗,却是发生在翁媳之间,这在大中华文化圈的历史中,也是相当罕见的。

        斗争的一方,是朝鲜高宗的生父大院君李昰应,另一方,则是高宗的正妻闵妃、日后大名鼎鼎的“明成皇后”。

        当高宗在大院君主持下,迎娶闵妃时,大约各方都没有想到,这翁媳二人会成为你死我活的政敌。闵妃本是大院君之妻、高宗之母的娘家亲戚,迎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就住在大院君的云岘宫,接受王后的上岗培训。

        如今,漫步云岘宫,依然能看到闵妃当年的住所。至于这些上岗培训内容,按常理推测,应该无非是些女德教育而已,但是,以大院君此人的政治野心及手腕,倘或掺杂一些政治或权力启蒙,也不是意外;更大的可能是,大院君或许未必刻意给闵妃上过政治课,但闵妃在此地的数年进修,一定能强烈地感受到了政治的气场,或许也帮助她自学成才。当然,最为关键的刺激因素是,高宗本人的懦弱无能,在一个强悍的女性背后,往往有一个懦弱的男性——所谓“牝鸡司晨”,公鸡不能打鸣,母鸡(牝鸡)兼职司晨似乎也有了必然性。

        1882年的壬午兵变,其背后就有大院君与闵妃的博弈。

        在这场兵变中,退隐多年的大院君被乱兵拥立,重新摄政,大清政府应朝鲜国王邀请,出兵“维和”,并将侵夺了国王权力的大院君逮捕,软禁在保定府旧清河道衙署。李鸿章对此的看法是:

        “(大院君)积威震主,党羽繁多,业与国王王妃及在朝诸臣等久成嫌衅,倘再释回本国,奸党构煽,怨毒相寻,重植乱萌,必为后患。届时频频天讨,宽典转不可屡邀。况兹贫弱小邦,变故亦岂堪再遇?是昰应不归,犹可保其众,安其国,全其父子;昰应一归,则父子终伤,必至害于家,凶于国而后已也。”

        在李鸿章看来,将同样强悍的翁媳二人分开,或许可以减轻朝鲜内乱。同时,中国重申“朝鲜永列藩封”,开始在朝鲜驻军,并获得了领事裁判权和海关监管权,帮助朝鲜训练新军、开展“洋务运动”,加强了宗主国的权力。同时,中国也在仁川设立了租界,大批华商开始进入朝鲜。

张謇曾建议把朝鲜纳入中国版图

        在派驻朝鲜的大清军队中,有两个年轻人开始崭露头角,一是张謇、一是袁世凯。

        随军驻扎朝鲜的张謇,代其统帅吴长庆拟定了《朝鲜善后六策》,上呈李鸿章。这份建议书中,最为震撼的主张,是废除朝鲜王国,设置郡县,纳入中国版图。

        可惜,这份建议书早已失传。宣统三年(1911年)二月,张謇在回复“吉林省交涉使”韩国钧的信中,回忆说:

        “方壬午(1882年)、癸未(1883年)之间,下走(张謇自己谦称)参与吴武壮公(吴长庆)援护朝鲜,即上书直督(直隶总督李鸿章),于朝鲜则有援汉玄莬、乐浪郡例废为郡县(乐浪郡,治所在今朝鲜平壤;玄菟郡,治所初在夫租、今朝鲜咸兴,后在今辽宁新宾。汉初,武帝征服卫氏朝鲜,设为乐浪、玄菟、真番、临屯四郡,后真番、临屯二郡并入乐浪、玄菟。统称“汉四郡”。);援周例,置监国,或置重兵守其海口,而改革其内政;或令自改,而为练新军;联我东三省为一气。对日本,则三道出师,归复流虬(琉球)……”(《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第一编第四章“客幕”,《张季子九录》“政闻录”卷三)

        显然,这是一个极为大胆的设想,遗憾的是,“李直督(李鸿章)搁置不议”。张謇日后也抱怨说:

        “当时即不归复流虬(琉球),而于中朝创业之大计,稍稍措意;于朝鲜行我之第三四策而因以经营东三省,安有日俄之争,安有立韩覆韩之事,安有东三省今日之危。”

袁世凯当机立断,围剿“甲申政变”

        大院君虽然被带离了朝鲜,但在日本的蛊惑下,朝鲜内部的权斗依然日趋激烈。朝鲜国内形成了一个主张学习日本、进行改革的“开化独立党”,将改革开放与从中国手中彻底“独立”视为表里,中国成为他们的最主要假想敌。而1883年中法战争中,中国在军事上获胜的情况下,与法国签订《顺化条约》,将越南拱手相让,再度令天朝上国的威望在朝鲜一落千丈。

        朝鲜国内亲华(“事大党”)与亲日(“开化党”)两股势力开始了激烈的交锋。1884年,朝鲜一位经营医药的商人崔宅英被人打死,据说凶手身穿中国军服,逃离现场后难以缉获,开化党办的启蒙报纸《汉城旬报》对此进行了大量报道,矛头直指中国,而中方坚称,凶手是朝鲜人冒充的。随后,朝鲜贵族李范晋违反合同,与华商发生房产纠纷,根据朝鲜法律,一般司法机构不得治罪贵族,但驻朝中方官员却强行将李置刑,招致朝鲜上下极大不满。

        这两起事件在开化党的大力宣扬下,激化了朝鲜的反华民意。有关驻朝清使袁世凯要另立国王的政治谣言,也开始在汉城广为传播。袁世凯向总理衙门焦虑地报告说:“朝鲜君臣为日人播弄,执迷不悟,每浸润于王,王亦深被其惑,欲离中国,更思他图。探其本源,由法人有事,料中国兵力难分,不惟不能加兵朝鲜,更不能启衅俄人,乘此时机,引强邻自卫,即可称雄自主,并驾齐驱,不受制中国,并不俯首他人。此等意见,举国之有权势者,半皆如是。”

        1884年,开化党在日本支持下发动“甲申政变”,诛杀亲华人士,并企图软禁国王,驱除中国势力。派驻朝鲜的袁世凯在无法得到国内指示的危机时刻,当机立断,动用优势兵力,对政变者及日本驻军进行军事围剿,大获全胜。事后,袁世凯在国内的政敌,莫不指责其轻举妄动,而考诸史实,若没有袁世凯的果断,朝鲜则早已脱离大清,日本将可能提前十年将势力延伸到鸭绿江边。李鸿章评论袁世凯“血性忠诚,才识英敏,力持大体,独为其难”,这是公允的。

朝鲜想效仿元朝,成为中国的一个行省

        甲申政变后,闵妃势力开始借重俄国力量,试图摆脱中国的影响。

        此时,朝鲜内部也有人向中国提出了更强力控制朝鲜的建议,李鸿章曾报告中央:

        “昨朝王内戚闵泳翊来津面谒,谓朝京事势不成体统,请由中朝择本邦荩臣有民望者,付之以政府之事。”(《李文忠公全集》译署函稿,卷十七)

        闵泳翊是闵妃的侄子,一度是“开化党”的骨干,排华情绪颇重,后却转为“事大党”的骨干,相当亲华,甚至因此被“开化党”列入必杀黑名单,在“甲申政变”中险遭不测。对于闵妃亲俄,闵泳翊坚决反对,成为朝鲜内部亲华派的骨干。

        闵泳翊建议中提到的“本邦荩臣有民望者”,显然是指他本人,由中国直接指定朝鲜政府的最高领导人,显然这是鼓励中国加强对朝鲜的控制,与袁世凯的建议异曲同工。

        随着朝鲜急剧地投向俄罗斯,将大院君释放回国,以平衡朝鲜内部力量,就成为大清国重点考虑的方案。李鸿章先派人与大院君面谈,大院君则提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方案:效仿元朝时的做法,朝鲜回归中国,设立行省。

        大院君如此解释:

        “昔高丽有如此之时,元朝特降严旨,高丽大臣吴祈拿致朝廷,流之西安,特派东征行省之例,况今日事势非伊时所可比乎……万望极秘密勿漏……钦差一人来住王京办理内外大小事务,行省使不敢自行,则国自保,民自靖,否则其危必不可言,大抵人病不治内,崇治外症,其病必难救,乃岂望其回苏,今日小邦情形即此,极图内外共治此病,或望其苏。” (《李文忠公全集》译署函稿,卷十七)

        李鸿章随后也单独与大院君进行了面谈,在上呈中央的报告中,李鸿章评论道:

        “……(大院君)必请如元朝故事,钦派大臣前往监国,办理行省,使王与妃不敢任意自行等语。查此议关系重大。元时屡派监国,事权不一,乱益滋纷……”——这一层,李鸿章认为元朝在朝鲜建立行省,设立监国,其实际效果并不好。

        “……若废朝王而改为行省,举动太觉奇崛。况今日各国已与立约通商,俄日眈视其侧,必乘间从旁搅扰,欲治反乱,事势恐有难行……”——李鸿章认为时代、形势均已改变,朝鲜的局面已经不是元朝时期那般情况,回归中国反而容易引起国际干预,这是中国“力不从心”的无奈。

        “……昰应解权柄后,闵妃干政年久,世子又其亲生,党羽盈庭,内外勾结,根深蒂固。即便严旨不准干政,而王弱不能听从,奈何。近有兵船自朝回,言中日撤兵后,俄使未至汉城,尚辑睦无事。……”——李鸿章依然担心,闵妃势力太大,直接压制未必有效。

        “……昰应谓现国已亡自是,危言耸听,然长此舛戾,未必非危亡之机,尚祈朝廷深思熟虑。若不欲轻改旧章,与闻属邦内政,亦必预筹劲旅,驻东省边界以防不测,而备缓急……”——这是李鸿章老成谋国之言:朝鲜倘若回归,是对数百年传统做法的颠覆,中国势必要花费大力气卷入朝鲜的内部治理,影响面极大,未必能轻易做出决断;而眼下的困局,则必须先加强中朝边界的军事力量,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危机——要么是朝鲜内乱、要么是外敌入侵。

        “……至于昰应,从前本无大罪,姑令离国,乃一时权宜之计,今已拘系三年,老病七旬,若有不讳,徒贻后悔,似宜邀恩放回田里,暂勿强令干预国政,免生内乱。王妃见其已归作局外闲人,而昰应声势自在,或稍有顾忌而不致纵恣。国王思父子天性,或暗得掖助,而稍端趋向,亦未可知。”——李鸿章依然相信释放大院君,有助于在朝鲜高层形成新的制衡。(《李文忠公全集》译署函稿,卷十七)

        值得注意的是,李鸿章自始至终并非否认朝鲜回归的思路,其顾虑多在当务之急的实际操作层面上。

        不久,袁世凯护送大院君,离开中国返回朝鲜。朝鲜内部对于回归中国的提议,自此再也没有出现。

英俄争霸,朝鲜回归机会再失

        大院君提议朝鲜回归一年之后(1886年),朝鲜国内的斗争丝毫没有减弱,对华离心倾向十分严重。中国驻英法德俄公使刘瑞芬在写给李鸿章的报告中建议:

        “朝鲜素称恭顺,国家仅存此番薯。毗连我东三省,关系甚重,而该藩奸党久怀二心,饮鸩自甘,已成难治之症。中国能收其全国改为行省,最为上策;其次则邀同英美俄诸国共同保护,不准他人侵占寸土,则朝鲜已可幸存,不然恐衅生仓猝,为他人所攘夺,后患更不可言。曾以此意探美俄外部,均乐从此。已另函致总署(即负责外交的总理衙门),当与师门(对李鸿章的尊称)接洽也。”

        刘瑞芬的建议,没有被批准。根据李鸿章回复刘瑞芬的电报:

        “联络英俄保护朝鲜,可称老谋深算。敝处已将此意转达总署请示。据覆称,政府之意,谓‘朝鲜为我藩属,求邻国保护不合体例’,失此机会,殊为可惜。”(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衅始篇”)

        其实,此前在英俄全球争霸的背景下,发生了英国强占朝鲜巨文岛的事件。李鸿章充分利用这一局势,促使俄国发表对朝鲜绝无领土企图的声明,换取英国撤兵,英俄两国共同要求中国加强对朝鲜半岛安全局势的控制,北洋舰队因此举行了第一次大规模军演,并绕朝鲜半岛巡航,宣示军威。这是李鸿章外交的一大成果。

        此时的国际形势,对中国实施更为积极的朝鲜政策极为有利,若趁此机会要求列强明确表态反对任何一国对朝鲜的领土觊觎,应能做到,这对日本将是极大的制约,历史或许将因此而改写。诚如李鸿章所叹:“失此机会,殊为可惜。”

        至于刘瑞芬提出的朝鲜回归“上策”,与此前对张謇、大院君的类似建议一样,李鸿章与中央最终都没有明确表态。其原因不明,或许依然是“力不从心”四字?

(本文为雪珥“重访甲午路”系列之四,雪珥是改革史、战略史学者,中华能源基金委员会学术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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