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常大米调查：外地米“洗澡”经销商“加工”，勾兑按需提供

米农正在稻田里打包稻谷。

一辆满载稻谷的外地货车驶入杜家镇，停靠在一家米企门口等待卸货。

        10月8日，黑龙江五常大米协会表示，有五常当地米企在上海市场做调查发现，上海市面销售的五常大米有92%是假的。此言一出，舆论哗然。

        由于质优味美价高，五常大米屡遭山寨已非鲜见。头顶“中国地理标志保护产品”等3项殊荣的五常大米，近年来也陷入“天下大米乱五常”困局。

        据五常市质监局2009年的执法资料显示，五常大米假冒的违规做法主要有如下三种：一是用外地水稻加工，通过汽运或者铁路运输大量运入五常地区冒充；二是无证企业非法使用有证企业包装标识，许多经销商买来白袋子，随客户需要可以印上各品牌、产地、企业名字；三是一些周边的县、市自产米销路不好，将米拉到五常更换包装袋等伪装，变成五常大米的身份往外卖。

        2010年央视曝光的“五常大米香精事件”后，当地重拳整治，并陆续建立起五常大米可追溯体系。

        10月28日，五常市质监局副局长赵春雷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近三年来，他们已经没有发现违法现象和违法添加的重案。

        然而，10月中旬，恰逢今年五常“稻花香”大米上市不久，澎湃新闻走访五常当地大米产业，调查发现廉价米勾兑冒充稻花香米牟利的现象仍然存在。一些米商会在纯稻花香米报价之外，再提供四到五种不同档次稻花香米价格，并称低价米是掺兑出来的，甚至提供多种比例，按需勾兑。

        与此同时，外地大米运入五常地区。知情人士透露，有商家把米运来冒充五常大米再销售。两位司机告诉澎湃新闻，最近他们时常会接外地往五常米商运稻谷的活儿，每隔一两天就要跑一趟。

        在上海，澎湃新闻经市场调查发现，所谓的五常大米真假掺着卖已是业内潜规则。“五常大米是有‘纯度’的。批发价3元/斤的，有20%左右其他产地的米；4元/斤左右的，有10%左右其它产地大米；5元/斤的，会掺假5%左右。这在行业里是公开的秘密。”一名不愿具名的大米经销商告诉澎湃新闻。

按需勾兑，可提供多种比例

        位于黑龙江省最南端的五常市，距省会哈尔滨市90公里，因当地气候、地理等条件独特，五常盛产一种粒长、味香、口感佳的“稻花香”大米，它因2002年五常市委书记“进京送米”一炮而红，今年初《舌尖上的中国2》又让其声名远播。

        据五常市大米协会会长张汝辉介绍，五常种植稻谷210.7万亩，年产量约100万吨，加工成大米约65万吨，也就是13亿斤，全国平均一人一斤都不够。

        与产量少形成强烈反差的，则是全国各地都在售卖五常稻花香大米。对于真伪非议，当地米农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五常水稻产量就那么些，但全国各地咋都在吃五常大米？”

        10月15日，在五常市区亚臣路上，街道一侧遍布多家大米直销店，一家名为金福米业的销售人员称：“我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五常大米，真正纯五常大米往出走的比较少，全国人民都吃五常大米，五常一共才多大的地方啊！价位给到了，当然肯定是纯的，还想便宜，还想吃五常稻花香，那肯定会用别的品种放到稻花香里代替稻花香去卖，只不过价格下来了，老百姓都接受得了。”

        据该销售人员称，其公司稻花香米出厂价从3.8元/斤到5.5元/斤都有，只有单价5.5元的能保证为“一粒假米不掺”的纯稻花香米和今年上市的新米。对于同一品种的稻花香米为何售价相差1.7元，该销售人员表示，低价米都是勾兑出来的。

        在记者询问有没有便宜的稻花香米报价时，当地一家合作社的李姓销售员语出惊人：“如果你要便宜的，我也可以给你兑出样板，你觉得行，三块几我都能给你兑出来。”

        澎湃新闻走访当地多家米业直销店发现：商家用廉价米掺假勾兑冒充纯正稻花香米出售，在行业内并不罕见。被访米商多会在纯稻花香米报价之外，再给出四到五种不同档次稻花香米价格，并直言低价米是掺兑出来的，甚至会对掺加的米种和比例也不避讳。

        记者走访五常当地多家米商发现，1:1掺假米最低报价为3.1元，而纯稻花香米最高单斤报价为5.5元，勾兑的稻花香米与纯稻花香米差价已经高达2.4元。

        金福米业销售人员说，每斤3.8元的稻花香米，是用纯稻花香米和另外一种没有香味、外形类似的“东农425”型大米按照1:1比例掺兑的。

        龙凤山昌原米业销售人员李女士介绍说，他们可以按照4:6（杂米：稻花香）掺兑，并表示按此比例勾兑“口感特别好，有香味”，若按50斤大袋装发货，价格可以低到每斤3.1元。在记者表示能否按照1:1进行勾兑讲价时，昌源米业的李女士劝告说：“一比一的味道差多了，四六比例的口感好，米质也不硬，再低品质就下降了，还不如直接吃‘东农425’了。”

        前述合作社的李姓销售员表示，购买1-2吨也可以兑，她还提醒记者，掺多了米香味会变淡，“兑的米顶多焖饭开锅时能闻到一点香味，下一顿香味就没有了，纯稻花香下一顿吃还是香的。”

        龙凤山昌原米业李女士称，纯稻花香米可以用米业的包装袋出货，而掺兑的稻花香米只能用白色无标识的袋子出货，“不能砸了自己的牌子啊。”

        10月28日上午，五常市质监局副局长赵春雷证实行业里确实存在掺米现象，称近年来也多次接到群众举报投诉，并进行了例行和突击检查，“去年我们曾接到3次群众针对五常当地米商掺米的举报电话，我们在夜间进行了突击检查，但并没有抓到现行。”

外地米转运五常“洗澡”

        10月11日，知名媒体人曹景行在微博称：前两天在五常，看到把外地大米运入五常的货车，就像把别的地方大闸蟹运到阳澄湖洗澡一样。澎湃新闻记者在当地调查期间，也发现存在该现象。

        10月21日，五常市杜家镇一家大米企业直销店门口停着两辆外地牌照、荷载33吨的重型货车，两辆车上满载着袋装的稻谷。

        车牌为黑F的货车司机告诉澎湃新闻，他是伊春一家运输公司的司机，稻谷是从齐齐哈尔拉过来的，36吨稻谷给这里的一家米商，跑这一趟运输费用是5000元左右；另外一位车牌黑A的司机也称，车上满载的稻谷是杜家镇一家大米企业订的，他们从方正县将米运来，物流费用每吨100元左右。两位司机均表示，最近他们时常会接外地往五常米商运稻谷的活儿，每隔一两天他这类挂车都要跑一趟。

        范运海（化名）是五常当地米业的资深人士，目前是一家大米合作社的负责人，他向澎湃新闻透露，紧邻五常的吉林榆树，附近哈尔滨市的尚志、方正、阿城等地水稻收购价比五常都要便宜几毛钱，但是产米却与五常大米近似，有商家把米运来冒充五常大米再销售。

        在五常市民乐乡经营一家合作社的任先生证实这类景象在自家门口路上“经常看到”，他对澎湃新闻说：“这个时候从村里把稻子、大米运出去正常，从外地运进来怎么解释呢？”

        对于掺米是否来自外地转运，昌原米业的李女士表示：兑的米哪里的都有，有的是外地种的“稻花香”，有的是外地种植的“东农425”，“我们也得看米质，好的我们才去收过来。”

经销商再“加工”

        除了产地五常米商提供勾兑掺假的服务，经销商也会进行掺假再加工。10月15日，澎湃新闻记者联系了上海一位愿意“出来说说”的大米经销商。其告诉记者，五常大米是有“纯度”的，说白了，就是很多商户会根据顾客开的价钱掺其他米进去。“当然，一般要打品牌的，作假的相对少一点。”

        该经销商透露，一般运到上海的大米，大多还是比较纯的五常大米，掺假主要是经销商自己掺，或者在代加工厂代工。“掺完以后几乎一模一样，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估计只有研究大米的专家才可能分辨得出。而且只要不是以次充好，或者缺斤短两，抓不到证据，工商和质监也很难查到。”

        该经销商其坦言，批发市场上，掺米已经是潜规则。一般来说，批发价3元/斤的，有20%左右其他产地的米；4元/斤左右的，有10%左右其他产地大米；5元/斤会掺5%左右的大米。“一般批发价卖五六元一斤的，才会是纯度高的五常米。这在我们这一行，都不是秘密。大家都这么做。”

        这名经销商表示，一方面，真正的五常米产量摆在那里，“本来就不是大众价位的米，现在大家都要吃，就图个名气。”另一方面，批发市场上，超过3元/斤的米，买的人少很多。“又要米好，又贪便宜，最后就成了这样。”

        这位经销商的话在上海农产品批发中心常务副总张春华处部分得到印证。他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他们市场的大米经销商，主要为三类：一类是盘锦大米，批发价在4元多/斤；一类是乐惠虎林大米，价格在3.5元/斤左右；还有一类，就是各种中小企业加工的大米，价格从低到高都有，至于是不是真的五常大米，“就搞不清楚了”。

裸米形似，掺假后专业人士难辨

        记者在五常调查发现，当地米商勾兑使用的大米，多是外地稻花香品种或者外形近似的东北大米。目前市面上使用较多的东农“425”、“430”是属于长粒无香味的，“长粒香107”有香味但外形略椭圆，比稻花香米米形略微粗壮，三者在外形上与纯稻花香米均十分近似。

        据前述不愿具名的经销商透露，在上海市场上，掺在五常大米里的米，一般是山西米，因为两种米外形极其相似，但是山西米不香不糯。市场上售价在2元多一斤。“赚的就是差价。其实不光是五常大米，像江苏射阳大米，也掺的，只不过掺的米不同罢了。每种米掺什么米进去有严格界定。比如五常米，就不会掺南方的米，因为五常米是长条形的米，南方米大多比较短胖。”

        与掺米、纯米的外形近似相反，三种掺假用米和纯稻花香米的成米单价差却高达1.4元。

        澎湃新闻走访当地多处大米直销店、米农调查发现，“东农425、430”还有“长粒香107”三种大米成米目前单斤售价在2.6元左右，纯稻花香米售价则平均在4元左右。若按1：1进行掺兑，勾兑米的单斤售价约为4元，如此一来，单斤大米额外增加的利润就有0.7元。

        多位受访的米业从业者、米农和当地市民表示，无法轻易准确判断出稻花香米是否掺兑其他米种，范运海解释说，稻花香米有“腹白”的特征，但抛光后变得晶莹剔透，此外米粒体积小数量多，和外形近似的大米混合在一起，很难分辨。

政府界定：当地指定区域出产的才正宗

        按照黑龙江省五常市大米协会的说法，此前，有五常当地米企在上海市场做调查，结果发现，市面上92%的五常大米都是假的。

        对于这个统计数据，记者从上海多个业内人士处核实，得到比较一致的回答是，假冒的比例有没有这么高，不好轻易下结论。但是，五常大米被假冒或者掺假，是一个非常普遍并且难以根治的问题。

        之所以说难，是因为，五常大米本身就很难界定。

        五常市农业局一位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员称，五常大米只是当地水稻种类的一个统称，水稻还有很多细分的品种，但比较出名的有两个，分别是“五优稻一号”，它因其独特口味，成为国内第一个被“美国绿色营养食品协会”认证为达标产品水稻品种。另外，就是目前被大家所熟知的稻花香品种，它属于粳稻的一种，是目前国内最高档的大米之一，甚至远销日本、韩国等国家。

        澎湃新闻记者查阅资料获悉，五常大米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地理标志保护产品”。通俗一点说，按照法律规定，哪怕是五常大米的种子，拿到其他地方种，也不能称五常大米。一定是要当地的土壤、气候种出的五常大米才受保护。按照当地政府说法，一定要政府划定区域范围内出产的大米才叫五常大米。

        那么问题来了，很多外地企业，或者当地农民，在五常当地种水稻，在当地加工，就算产品没有挂产地保护标志，算不算五常大米？

        上海农产品中心批发市场常务副总张春华介绍，事实上，很多农产品，都碰到类似的问题，比如阳澄湖大闸蟹、西湖龙井，还有上海马陆葡萄等，虽然都是产地标志，但在市场上，往往这些品牌最容易被假冒。“我是在阳澄湖、在西湖、在上海马陆生产的，我不挂保护标识，只要消费者认可，你能奈我何？更有甚者，直接在包装上印上产地保护标志，也很难有人能看出来，因为它们确实长得都差不多。所以，我在给人讲课的时候，从来都说，不要用产地做商标，要打品牌就用企业名，不然很难打假。”

标志统一也难一劳永逸

        五常市现有大大小小大米加工企业400多家。在五常当地，就有不少外地厂商找到五常本地企业的包装袋加工厂，高价收购包装袋，在灌米时动手脚。2010年7月12日，央视曝光有企业在五常大米中掺入香精用以冒充稻花香，引发五常大米信用危机，全国各地五常大米下架，滞销，价格跌至一元多仍无人问津。

        事发后，当地政府开始加强五常大米的品牌保护。五常大米协会会长张汝辉表示，五常当地政府统一印制了不得做商品流通的包装和标志，并对这些包装和标志实行封闭式管理，将具备使用条件、获使用许可证的加工企业编成号，统一配送。建立五常大米可追溯体系。五常市政府授权当地多家龙头大米生产企业专属使用“身份证”标识，保证产品的可追溯和原产地等。

        怎么辨别五常大米是否正宗？一名五常大米直销商金老板告诉记者，真正经过授权的五常大米产量很少，最重要看清有个“大公鸡”形状的“中国地理标志保护产品”标志，还可以通过扫描包装上的二维码，查看原产地，以及生产企业名称等内容。

        五常大米协会也表示，消费者在购买大米时一定要购买正规厂家生产的产品，产品包装上应有商标、厂址、电话等企业信息；同时，包装上还应有“中国地理标志保护产品”、“农产品地理标志证明商标”和“中国名牌产品”等标志。

        而对于政府部门推行的统一标志，采访中也有经销商表示，政府和协会的举措，大多数针对大企业、龙头企业，“但是协会的企业才几十家，当地注册的企业就有几百家，很多还是外地人在五常开的，而且加入这个体系意味着企业成本的增加，特别是小企业，得不偿失，他们并不乐意被当地政府统一管束。”

        赵春雷告诉澎湃新闻，基于多年行业乱象，“712事件”后五常市政府也出台措施整顿市场，行业也出台了一系列行业新规和监督，2014年，五常市质监局、物价局等多部门将要整合成市场监督管理局，哈尔滨市、五常市政府也在对大米行业立法进行调研，监管部门的整合以及行业法规的确立，都将对当地大米行业进行更好的管理、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