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边际成本的世界：资本主义的末日？

        如果现在有一个美国人提出“资本主义即将终结”，在你的想象中，这个人大概是什么样子？

        你也许会猜测他是愤世嫉俗的左翼青年，或者是供职于麻省大学、新学院大学或犹他大学的尊崇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者。当然，也不能排除，这个人是强烈反对奥巴马执政当局“社会主义”政策的悲观右翼民众。

        无论你如何猜测，杰瑞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恐怕都会出乎你的预料。里夫金出身于企业家家庭，毕业于沃顿商学院。他不但成功地创建、经营了多个企业和非政府组织，而且担任法国、德国等多个国家的政府经济事务顾问。他曾为沃顿商学院的“高级经理培训课程”担任高级讲师，还为包括洛杉矶时报、卫报在内的十五个国家的知名报章撰写专栏文章。从商界到政界，从教育到传媒，里夫金无疑对资本主义内核与外延都有着深入的理解。当这样一位人士声称“资本主义即将终结”时，他的逻辑自然与传统左翼话语截然不同。

        今年四月份出版的《零边际成本社会：物联网、协作共同体与资本主义的衰落》（The Zero Marginal Cost Society: The internet of things, the collaborative commons, and the eclipse of capitalism），可以说是里夫金在前书《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基础上对自己思路的进一步完善，也可以说是他近年来各方面想法的一个总结。

互联网思维的极致

        物联网是要将从电冰箱到垃圾桶，从空调到车床，所有东西都联上网。它通过智能调控、信息收集、大数据处理来提高整个社会的效率和舒适度。如今逛个大街都能听到十次八次所谓“互联网思维”，简单地说就是要把所有的事务都搬到网上，都以网络为中心。而里夫金则跳出了互联网的“形”，而将互联网的“神”搬到了其他事务上。这也许可以说是互联网思维的极致。

        里夫金认为，自古以来，决定经济和社会形态的要素有三：通讯、能源、物流。通讯用于组织生产，能源用于驱动生产，物流用于供给生产以及分销产品，这三个领域的革命将人类社会推到了今天的高度。

        如果我们回头来看，能源与物流领域，其模式与一百多年前并无根本差异。但信息领域却已天翻地覆。过去的信息往往由社会精英大规模制造，民众只能被动地接受。而如今，所有人都可以制造信息、发布信息，其他所有人都能很容易接收到——如果没有被作为垃圾邮件扔掉的话。以互联网为核心的现代通讯体现了三个不同以往的特点：去中心化、自由、低成本。

        如何在能源与物流领域复制互联网的这些特性呢？

        在能源领域，里夫金认为太阳能的逐步普及，使得所有人都有能力发电。当无数用户都成为了所谓产消者（Prosumer，即生产者与消费者的综合体）时，电网的作用就不再是像现在这样，单向地把发电厂的电能输给终端用户，而是能够在不同的产消者之间双向调动电力。这种电网之于电力的关系，完全具备互联网之于信息的全部特性。

        在物流领域，通讯互联网、能源互联网则对应本地化的短途运输体系。每一个运输节点的货车只会把货物运输到下一个临近节点。由于所有的货物都带有廉价的无线芯片，自动系统能够很容易地辨识各个货物的目的地，自动将货物卸下，并装载到即将驶向下一个节点的车辆上。快递、邮政行业目前的运营模式，实际上已经很接近于这种物流互联网。

        另一方面， 3D打印机更可以产生定制化、本地化的大规模生产。这既使得生产更加自由，又降低了物流压力。目前的模式下，生产商要从世界各地买来原料、零件，生产完成后又要分销到世界各地。而在3D打印机全面普及的时代，只需要将原料分销到各个3D打印机所在地即可。3D打印机的增材制造特性（即通过添加原料实现加工而不是切削原料），也使得原料的使用效率可以达到最高。

        如果通讯、能源、物流互联网以及3D打印机都逐步普及，生产效率也会随之提高，生产成本将会不断降低。在极限情况下，新生产一单位产品的成本（也就是所谓“边际成本”）将会接近于零。

零边际成本的社会

        对于零边际成本对社会造成的效应，里夫金表现出的，简直是一种“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他认为商品价格一般与边际成本休戚相关。接近于零的边际成本也就意味着接近于零的售价。资本主义显然不可能在接近于零的售价下维持太久。

        大公司即便不愿意以接近于零的售价出售商品，由于前述三大互联网以及生产本身的去中心化、自由、低成本，任何产品或其替代品都可以由民众以接近于零的成本自行生产。由于有了零边际成本的网络课程，一些对技术门槛颇高的产品，最终仍然难逃被民众攻破的命运。企业丧失定价权只是时间问题。企业将会从几乎所有零边际成本的产品上退出，只在一些特殊的产品上维持。因此，他判断，资本主义将在未来四十年左右退潮，退居次要地位。

        既然企业纷纷退出了社会组织的版图，必然会有新的社会组织来填补这一空白。里夫金认为，扮演这一角色的，将是“协作共同体”（Collaborative Commons）。这种共同体就好像是网上的公共社区。成员之间免费互相帮助，推进某一领域的事务。在这种情况下，分享将成为常态。

        里夫金讨论了协作共同体的各个方面，提出了很多的案例。不得不说，里夫金所描绘的蓝图十分诱人。但遗憾的是，这个乌托邦恐怕经不起仔细的考察。

难产的乌托邦

        首先，零边际成本谈何容易？如今太阳能发电的费效比仍然比不过传统发电方式。太阳能电池在阴天发电少，而黑夜更是发不出电。要削峰填谷，就要有廉价高效的储能技术。这种技术目前只在科学家晚上做梦的时候出现过。无论是普通蓄电池、液流电池，还是抽水蓄能电站，目前成本都不低。所以传统发电方式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仍然将占据主导。

        而物联网和物流互联网仍然存在一项极其严重的技术障碍，这就是电源问题。传感器、无线芯片都需要电源。如果采用电池，那么当这些设备遍布各处时，更换电池本身就会变成一项及其繁杂的工作。如今的无线充电技术也远远不能满足物联网和物流互联网的需求。 物流互联网所需要的成本极低、有效范围更大的RFID技术也还远远未能实现。

        再者，3D打印机与完全堪用的距离，就像手摇式机械计算机到天河2的差距一样。目前3D打印机能够使用的材料十分有限，材料本身的特性（如强度、韧性）也不能满足很多实际需要。更根本的问题在于，3D打印机和普通打印机一样，有分辨率的问题。也就是说它能够打印出的微粒尺寸总是有下限的。而打印越精细，其时间成本也会以指数速度上升。因此，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中，3D打印机不可能取代目前复杂的工业生产体系。在一些部件的生产效率上，它远无法与目前的技术相比。

        虽然从远景来说，零边际成本已经在互联网上有了诸多实例，但推广到实体领域所需的时间，恐怕比里夫金所判断的要长得多。

        该书作者另外回避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固定成本。所谓固定成本是指生产某种产品时，无论生产多少单位产品，都必须付出的基本成本，一般包括研发成本、生产线建设、广告成本等。零边际成本并不意味着产品售价能够接近于零。这是因为企业不可能眼看着固定成本打水漂。产品最终售价必然反映这两部分成本之和。我们如今看到的很多产品中，边际成本并不是其售价的主要部分。

        据福布斯2013年报道，由于研制新药的成功率极低，美国制药企业平均要花费50亿美元才能得到一种能够成功面世的新药。尽管一盒药物本身生产成本（亦即边际成本）可能不足一美元，但其售价显然不可能接近这个水平。而一台iPhone5，边际成本只有两百多美元，也就是售价的三分之一。未来大量的工业品都要经过复杂的分工合作进行研发。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中，这些复杂工业产品的售价不可能降到接近零的水平。如果任由“自由的互联网”强迫这些产品价格降低，恐怕也就不会再有公司和个人愿意投入巨资进行研发了。

        里夫金推理的第三个环节，也就是售价接近于零会导致资本主义的衰退，同样并不令人信服。人类脱离奴隶社会的根本原因在于人力不再是制约生产的最稀缺要素，而进入资本主义的根本原因在于资本取代了土地，成为生产中的最稀缺要素。从这种模式可以看出，资本的主义的衰退的条件，应该是资本不再是生产中的最稀缺要素。当然，里夫金所描绘的三大互联网可以大大降低生产成本，而基于网络的众筹模式也使得资本的供给更加灵活、丰富。创意、设计也许最终会取代资本成为最稀缺的要素。但这恐怕还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发展。四十年是绝对不够的。

零边际成本：天堂还是地狱？

        长期担任多国政府顾问的里夫金，深谙推行理念之道。所谓“资本主义的衰退”恐怕只是他用来推行“通讯、能源、物流互联网”和“协作共同体”的一个道具。

        尽管这本书的标题是“零边际成本的社会”，但里夫金恐怕并没有意识到互联网的“零边际成本”这一特性所带来的更显著的社会效应。

        非常有趣的是，并不只有里夫金认为零边际成本有可能造成资本主义的衰退。芝加哥大学商学院，也有一位教授提出了资本主义的终结之说。

        然而与戴着玫瑰色眼镜的里夫金不同，路易吉·辛加莱斯（Luigi Zingales）在《民享的资本主义》（A Capitalism for the People）中的论述仿佛带着一种惊恐语调。

        在里夫金那里“零边际成本”仿佛能把所有的地方都变成流淌着奶和蜜的土地，而在辛加莱斯那里“零边际成本”仿佛是一个定时炸弹，处理不好就会导致资本主义的崩溃，而世界也有可能陷入寡头政治的黑暗时代。他甚至一反商学的常态，开始提倡道德，甚至号召商学的学子们要站出来为资本主义的命运和自己的饭碗而战。

        那么，辛加莱斯为什么会有如此截然对立的看法呢？

        （请听下回分解：赢者通吃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