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阅读·爱弥儿】拿什么来和孩子谈论生死？

        今年的夏天，烈日下，知了合唱。麦兜特别喜欢我说“知了在唱‘热死了热死了’”，并且非常认真地听我讲述知了既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她常常念叨着嬉笑着，也因此特别留意知了的踪迹。于是，麦兜常常在散步与行走时，发现从树上掉落的、濒死的或死去的、完整的或面目模糊的知了。麦兜和我会将知了放到树边或草丛，为其盖上树叶，一次又一次，仿佛一场场告别的仪式。四岁的女儿已经能够接受“生与死”的形式。

        就在一年多以前，麦兜甚至无法接受他者之间的离别。

        “蜘蛛很努力地吐丝，将自己产的卵包裹起来，一丝一丝，耐心地，在卵块外织起厚实的保护层，然后拖着与自己身体差不多大的卵块，爬向安全的地方，等待小蜘蛛的降生。过了没多久，好多透明的小蜘蛛就破茧而出，慢慢地，它们学会吐丝，它们爬上树的顶端，向天空吐丝，等待清风吹过，它们就将随风飘散，散落在各处……”讲到这里，女儿麦兜打断我，问：“那它们的妈妈呢？”

        “它们随风飘散，散落在各处，开始各自崭新的生活。”我沉浸于自己的叙述之中，没有回答麦兜的问题。

        “那它们的妈妈呢？”麦兜又一次问。这一次我望向她，才发现她两眼微红，瘪着嘴，嘴边肌肉抖动了两下，终于没有忍住，伤心大哭。

        这是2011年6月的某一天，我向朋友讲述某回看到的《动物世界》里的景象时麦兜的表现。她由小蜘蛛与蜘蛛妈妈的离别联想到自己与妈妈的关系。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离别的悲伤，真正愿意正视与思考离别的意义。那一番伤心大哭，既让我震惊，也令我窥见孩童世界的奇妙。

        五天以后，麦兜又第一次面对“生死”。麦兜散步时发现一群蚂蚁拖着一只死去的蜻蜓。她问：“蚂蚁为什么要拖着蜻蜓？”“因为蜻蜓死了，那是蚂蚁的食物。”我几乎脱口而出。显然这个答案完全出乎女儿的意料，她愣了一下，随即坚决而又有些赌气地说：“不是的。蚂蚁是带蜻蜓去睡觉。”

        “蜻蜓睡好觉起来，吃好午饭，就会去找妈妈的。”她继续说着，眼里充满光彩，“然后妈妈会给它洗澡……”

        显然，一年前，麦兜还未做好准备接受“生死”的概念，执拗地坚持着所有他者的生活——无论是小朋友还是小动物——都与她自己当下的生活一样，执拗地坚持着美好纯真的想像。我没有坚持与她讨论生死，而是欣然沉浸于她的想像，与她一起“看见”蜻蜓飞去找妈妈。

        那一段时间，我们常常会见到遗落在路边的昆虫、小鸟，也一再会就此展开话题。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女儿谈论“死亡”——不仅对于4岁的女儿，也对于我自己，它既是一个抽象的观念，又是一个可见的现实。我不得不代之以最常见的委婉表达“它们去了另一个世界”，再试图追加一个终结性的描述“我们再也见不到它们”。麦兜若有所思，却还是始终坚持“它睡觉了”，“它累了”。在这样的对话中，我意识到，仅仅谈论，似乎总是缺少了什么。于是有一次，我建议麦兜将它们放到树边或草丛中，再来找一片叶子将昆虫、小鸟的身体覆盖。女儿欣然应允。自那以后，我们一次又一次重复上述举动，习惯成自然。这中间，麦兜渐渐接受了“死去”这个词，尽管她更多是将之等同于“沉睡”，而我也再未深究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要一直这么做。

        直到今年夏天，有一次，我偷懒，想要无视地上的知了，恰逢有人骑车经过，车轮从知了身边碾过，差点轧碎那小小的身体。那一刻，我终于悟到我和麦兜一次又一次如此行事的意义。或许在此之前，我这样做是出于一个成人朴素的移情，继之成为一种惯性；而现在，我明白我们将死去的生命放到树边草丛，恰是在一遍遍向麦兜传达我们希望她应持有的对生命和死亡的态度。那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与关照，生命是有尊严的，不应该被任意践踏与碾压，哪怕只是一只小小的、在地面的生命只有十几天的昆虫。鲜活的生命是如此，逝去的生命，在归于尘土前，依然是如此。

        我们与孩子谈论生死，希望孩子坦然接受有生便有死的现实，尽力理解生命的意义。可是，我们拿什么来谈论生死？仅仅是观念上的抽象论说吗？仅仅是一些我们自以为的道理的堆砌吗？我们真的能够解释明白吗？我们又如何能够确信仅仅谈论便能将道理落实于今后人生面对可能的生死时我们的回应中呢？如果在泛泛而谈之外，我们带着孩子去触摸生死：捧起失去身体温度的小麻雀；拯救一只掉落行车路上的断翅的蜻蜓；护送濒死的知了回到最初的泥土家园……我们带着孩子这样去面对生死，一次又一次，那么无论对于孩子，还是对于我们自己，都将胜过空谈。

        麦兜寻找树叶将死去的昆虫、小鸟覆盖。这一行为，在我看来是悼念逝者、让逝者安息的最后告别的仪式。聚散有时，生死有涯，不断重复的仪式感会令我们将爱与尊重内化为自身的秉持。小小的麦兜或许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只将此当作为知了、蜻蜓、小鸟盖上被子。然而，她一遍又一遍盖上树叶的举动本身，将以一种仪式感塑造她对生死的体认，不断重复之后，尊重与爱终将成为她生命中自然而然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注：作者系自由撰稿人，平面设计师。该系列专栏从2011年开始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