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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周的遗产:周穆王的“八匹马”是怎么回事?

张经纬
2014-12-16 15:2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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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骏”的故事

        “八骏”是中国文学史和艺术史上经久不息的母题,八骏是八匹骏马的总称,酒令划拳中的“八匹马”说的就是它们。这雅俗共赏的“八匹马”不但信步于茶坊酒肆,还有一个高雅的源头。西晋时河南汲县战国魏安嫠王古墓挖出了一批古书——因为是东周时入葬,故统称“汲冢周书”——其中后人整理出历史价值最高的,叫《竹书纪年》,艺术价值最高的,叫《穆天子传》。穆天子就是周代前期到中期过渡之间,除“文、武”之外最著名也最浪漫的一位。

《穆天子传》

        《穆天子传》讲述了周穆王西征复西征,遇到“西王母”而东返的故事。虽然有关西王母的情节,只占全书百分之五不到,但并不妨碍人们把周穆王和西王母视为一对。后来李商隐在《瑶池》里模仿西王母哀怨的口吻:“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李商隐不但提到穆天子,还点出了他的座驾:八骏。

        周穆王乘坐的是八匹马拉的舆车,每匹马的名字都很特别,分别叫“赤骥、盗骊、白义、逾轮、山子、渠黄、华骝、绿耳”,晋人郭璞对其中的赤骥(骐骥一般的骏马)、盗骊(黑色而细颈的马)、华骝(“色如华而赤”的枣红马)、绿耳(“白色而两耳黄”的马)作了解释,其他几匹的特征就只能自己联想了。

        古往今来,《穆天子传》被演绎出许多版本,比如,西王母既有和眉善目的一面,也有人首兽身的狰狞一面。甚至连周穆王也被汉代人抛弃,给西王母安排了一个新的情人:东王公。这是汉代墓葬画像砖上的常见主题,意喻凡人去世后抵达的往生世界的监护人。唯独“八骏”顽强地保留了下来,历经千载变化不大,不但留有歌咏,如杜甫《骢马行》、白朴《瑶池宴》,还有画师专攻“八骏”,今天最著名者莫过于徐悲鸿的《八骏图》,只是画中奔马都是自由奔跑,不见车架。这和文献中为穆王驾车的宝马不符,但和骏马的本意殊途同归。

        有趣的是,在这不下百篇歌颂“八骏”的诗歌中,独有一首唱了反调,白居易的《八骏图》写道:“穆王八骏天马驹,后人爱之写为图。……穆王得之不为戒,八骏驹来周室坏。……八骏图,君莫爱。”白乐天是明白人。

徐悲鸿的八骏图

三个版本中的穆天子

        周人生活中有两件要紧事,《左传•成公十三年》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离不开礼器,打仗少不了马匹。这就构成了周天子最主要的两桩买卖,“以东夷之利兵克犬戎,以犬戎之良马胜淮夷”,从淮夷那里获得的铜原料除了制造礼器,还有就是兵器。从犬戎那里获得良马则保证了对东夷无往不利的军事优势。

        这个论断的证据就藏在《穆天子传》中。打开《穆天子传》,翻到穆王祭祀完河伯,之后西征开始,穆王遇到“珠泽之人”,后者向他赠送了“食马三百,牛羊三千”,穆王回赠“黄金之环三五,朱带贝饰三十”。再往后,都差不多,每到一地,当地人给穆王献物,穆王回赠。书里百分之八十都是如此。文献里把当地人的赠物写在前面,穆王回赠写在后面,这种所谓的“朝贡”蒙住了千年来的读者。按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朴素道理,我们知道买和卖其实是同时发生,几乎不分先后的。所以我们可以把穆王给“黄金之环三五……”放到前面,珠泽之人还他“食马三百,牛羊三千”换到后面。《穆天子传》的主题就明白了。

        周穆王多次获得马匹之后,又返回宗周,封赏了随他西征东返的劳苦重臣,故事就完了。结尾和“西王母”没什么关系。然而,《史记》存有两个非常有趣的版本。《秦本纪》说,“周缪王得骥、温骊、骅骝、騄耳之驷……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缪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东夷列传》的表述稍有不同:“穆王后得骥騄之乘,乃使造父御以告楚,令伐徐,一日而至。于是楚文王大举兵而灭之。”

周穆王西征

        楚文王显然不是周穆王时人,这点肯定有误。《史记》里的周穆王驾驭的不是八骏,而是“驷马”,甚至不是自备的,而是西征的战果。此外,他也没有返回宗周,而是急急前往黄淮流域,去讨伐东夷首领“徐偃王作乱”了。最后一个差别更加微妙,一种说法是周人自己伐徐偃王,另一种是命令楚人代劳。而负责传令的则是穆王的驾车人“造父”,造父在《穆天子传》里也出现了。

        周穆王的故事现有三个版本,且彼此交织,分别涉及周王、徐偃王、《秦本纪》和楚文王,暂且按下不表。结合“利兵克犬戎,良马胜淮夷”这个公式,我们知道除了驾驶战车、充当战士的人来自周人本身外,生产马匹,冶炼、运输铜料的都不是他们。周人只负责打仗,打赢自然高兴,由大量记录西周封赏的青铜器可见,老是打输,“国人”就不干了。

        至于为什么是穆王买马,看一下他的父亲昭王就知道了,《竹书纪年》说他“丧六师于汉”。这样逻辑上就很清楚了,父亲“丧六师”,儿子重建“六师”,周而复始,这也构成了西周后期几对父子的基本关系(比如厉王和宣王)。现在我们可以真正理解《穆天子传》的本质了:征得了战马,穆王才有机会“一日千里以救乱”。

        然而,到了穆王的后辈厉王时期,随着淮夷屡叛,“西六师”、“殷八师”也一再沦陷。每失一阵,频繁折损的除了马匹,更有“国人”,这里还不算战争需要的后勤、补给,而这也是“国人”的义务。《诗经•寥莪》中描述了承担越来越沉重生产和兵役、劳役负担的国人们,深感“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的痛苦,不期然,“国人暴动”推翻了厉王的统治。不怪厉王无道,不怨淮夷道远。

两个遗产继承人

        东夷不能不惩,犬戎不能不征,不然周人将“乏礼乏戎”,现在还要加一条,国人不可遣战。继承厉王的宣王,走上了影响后世的重要进程。对策是穆王当年制定好了的:把这两项买卖转包给他人。周人获马有三种方式,一是穆王买马,二是夷王俘马,但这两种方式都不太稳定。穆王的儿子孝王想到了第三种对策,《史记•秦本纪》这样写道:“非子居犬丘,好马及畜,善养息之。”周孝王得知后,让非子在渭水支流汧水牧马,马繁殖得很好。这个非子就是秦人的直系祖先,因为周王给他的封邑叫“秦”,非子还有一个先人,我们已经熟悉的“造父”。

        考古发掘显示,非子的犬丘位于天水以南的西汉水流域,这里有秦人早期贵族墓地,同时,该地区流行西戎的文化。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可以这么理解,从某种意义上讲,《穆天子传》中穆王的御者造父实际承担了为周人养马的职责。按照认知语言学的原理,只有把马匹视作重要生产资料的人群才会具体区分“骥、温骊、骅骝、騄耳……”这些在其他人看来并无不同的马匹。无论造父还是非子,都成为周人固定的马匹提供者。

        《秦本纪》还提到,周宣王任命非子的曾孙秦仲“为大夫,诛西戎”。依靠养马事业而人丁兴旺,从西戎中脱颖而出的部族首领,让宣王意识到了除马匹外更有价值的人力资源。宣王给秦仲的后人派兵,让他们击败了其他西戎部族,顺利成章地担任了周人在西戎中的代理人——“西垂大夫”——他们的任务就是拱卫周人的西部边境。秦仲的孙子就是后来护送周平王东迁的秦襄公。和申侯一样,秦人也开始替代周人的卫戍部队,担任起周人的守卫。《国语•周语上》说“宣王既丧南国之师,乃料民于太原”,原本在泾水防守犬戎的周人部队,被调去重建“周师”了。

        把守卫宗周的任务交给养马起家的秦人后,周人可以专心对付淮夷了。《诗经•常武》“整我六师……惠此南国”,讲的就是周宣王有了新建的“六师”复征徐夷而胜的事情。宣王时的《师寰簋铭文》,则提到宣王发齐、杞和莱国的军队战胜淮夷“俘士女羊牛,俘吉金”。周王再次战胜了淮夷,可每次周人都来去匆匆,只“俘金”不占寸土?

        周人从陕西的渭水流域抵达河南的淮河中游,要通过陕西的蓝田经商洛到南阳盆地西侧的“丹淅之地”(这条路线也能最大程度符合“造父御以告楚,令伐徐,一日而至”这一要求),这里是《史记•楚世家》提到的楚国最早的起源地。虽然种种迹象表明楚人的祖先曾经从渭河平原东侧南越秦岭定居豫、鄂交界之地,但我们还是暂时把南阳盆地视作楚人的源头。据《史记》记载,大约是周宣王的祖父夷王之时,“(楚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

        显然,当周人在淮河流域发动针对淮夷的战争时,虽然屡屡获得铜料,但对淮夷被逐后空出的土地却不能得而有之。真正得到这些空间资源的,不是黄淮下游的齐鲁等国,反而是早期受周王驱策,率先从陕西东部向江汉东进一同参与讨伐的楚人。楚人不仅得到了土地,还永久占据了铜矿资源。宣王时期《“楚公逆”编钟铭文》说,属于淮夷的四方首领向楚公进献了“九万钧”铜料,铸钟“百肆”,而这些都属于楚公,不属于周王。

编钟铭文

两个遗产继承人的未来

        疲于东夷和犬戎之间的东西战线,深感重负的周人采取了相应的对策,让原本提供马匹的秦人承担更多的边境防御职责。同时也把获得南方铜料的任务交给楚人等人群。表面上,周宣王减轻了“国人”的负担,让他似乎完成了某种程度的“中兴”。但由边境人群崛起的西戎秦人不如“国人”可靠,他们在繁重的防守压力下更容易站在申侯一边,而犬戎等北方人群总能找到勤王诸侯的漏洞。换个角度看,在周人的征调和援助下大幅提高军事能力的秦人,同时还是大量马匹的直接生产管理者,这两项能力加在一起,足以让他们和“幽王之周”保持平等的身份。

        另一方面,周人的铜料战争为楚人清理了空间,也让他们成为这些资源真正的控制者。虽然没有马,但他们至少分得了周人两项买卖中看上去更有价值的那一项,不管怎么说,他们也参与过周王讨伐淮夷的军事行动。

        秦和楚,共同继承了西周的两项遗产,但谁能笑到最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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