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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第一藏书家韦力得书记:女儿边抱怨父亲乱花钱边替他刷卡

韦力
2014-11-30 09:0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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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观政要》

        文化遗产书店的前身,本是中国书店第三门市部,简称“三门”,但这只是内部称呼,对外则称为读者服务部。我觉得三门在那个时候,是中国书店各个门市部中面积最大的一家,总计有四层,地上三层,地下一层。店堂的一层分为两个区域,左侧一半是文史新书,右侧一半是线装书;二楼的一大半是店堂,卖画册和工具书,一小半是办公室;三楼则是中国书店的总店办公室。海王村拍卖公司成立后的头几年,就在这三楼的会议室里办预展和拍卖。后来,总店迁到了邃雅斋三楼,海王村拍卖行也跟着迁到了那里。再后来,总店又迁到了虎坊桥古籍大库,而海王村拍卖行却没有跟着走,留在了现在的位置,直至今天。中国书店的三次搬迁,堪比孟母,每搬迁一次,红火程度则提高一层,我跟着它爱恨交加地走到了今天。三门的地下一层,则是线装书库。此处也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总店的善本书库,另一部分则是三门的线装书库。那里是我神往之地,可惜我只进得其一,而未能窥得全豹。

        现在几乎北京老城区里每个区都有中国书店的门市部,而且每个门市部都有自己的线装小库,同时也设有收购处。这些店自收自卖,自我循环。翁连溪兄跟各个门市部经理都很熟络,他的大多数藏书都是由此得来。那时中国书店的政策,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从总库中拿出一批线装书,拨给各个门市部。各店的经理也都会提前打电话,告诉相识的爱书人,他们就能提前得到一些好书。搞关系对我来说一直是个弱项,每遇这种好事,仅有两个门市部经理会通知我。但翁兄却跟所有门市部经理关系都很好,且中国书店总店的领导也大多是他的朋友,他能反客为主地去电门市部经理:“马上给你们发书了,给我留下几本好的。”这次第,怎一个恨字了得。

        翁兄在故宫博物馆任职,可能是因为他在宫里工作,所以很看重明清时期的内府刻书,并且出过相关的研究著述,但他自己的藏书中,却少有此类版本。我没问过他原因,我猜想可能是为了避嫌,他担心自己说不清楚。在老的传统中,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不藏书,但那是不成文的规矩,在正式的制度中,并无此明文规定。现在图书馆的人喜好藏书的也不在少数,但能像翁兄这样尽量避嫌也属难得。琉璃厂是爱书人的聚集之地,早些年我常跟他在各个门市部相遇,但那时仅是点头之交,后来因为共同买一批书,才跟他熟络起来。大约是1998年,三门的李美琦经理打来电话,说出库了一批线装书,邀我前去挑选。我赶到三门时,翁连溪已经在书堆中挑选,这种情况我不意外,因为店方的关系绝非我一人。我跟翁兄打了个招呼,就各自开始选书。一会儿时间,我选出了几十部,其中最好的一部是明成化元年内府刻本《贞观政要》。此书是八开本的白绵纸印本,原装一函十册。挑得此书让我有些兴奋。我出示给翁兄,他看是内府本,果真很喜欢。我觉得他可能也中意此书,于是跟他说,你要喜欢就归你了。他看了下价签说:“太贵了,我不要。”我看他也挑出了一大堆,但不知什么原因,他把自己选出的书又重新翻看,边翻看边放回到书堆里。我不好意思再拿起他放回的书,但没过一会儿,我看到他拿中的书仅剩下了薄薄的一函。我以为他捡到了什么大漏儿,他把那书递给我看,乃是一部清光绪暖红室刻的《汇刻传奇》零种。前后翻看一过儿,我没找到此书有什么特殊之处,于是我唐突地问他,怎么挑了半天就买这么一本书?他真诚地望着我说:近来没钱了。

        此后几年,他一改买书的谨慎风格,开始大量买线装书。某天我遇见他,问他发了什么大财。他说什么财都没发,就是前几年到美国时,无意中联系上了海外的亲戚。那位亲戚知道他的情况后,半借半送地给了他一笔线,这才让他有了在古书上大快朵颐的资金,这次第,果真羡慕二字难以了得。多年之后,翁兄的掌上明珠也出落成了商界精英,常替其父还上欠拍卖行的书款。有一次,我在某拍卖行遇到她,她边抱怨父亲乱花钱,边在POS机上刷卡。打印出的账单,我偷偷瞥了一眼,竟然有两百多万。这又让我感慨,恨自己怎么没有这么一位有本事的女儿,哪怕她天天骂我,只要给我付书账就行。

        我初次见到翁兄的女儿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翁家作客,当时仅翁兄一人在家。我们正聊书时,有人开门,回头一看进来的是一只大熊猫,之后才看清楚,是一个小女孩在后面抱着它。这只熊猫是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做出来的绒毛玩具,跟那小女孩的身高相仿佛。她进门后,跟我打了个招呼就玩去了。而今,这个小女孩的事业红红火火,让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已属于过去了的人物。

        那次在翁府,我看到他书桌上摊放的一堆稿件。他解释说自己正在校《中国古籍善本总目》。我所见的校稿是誊印本。翁兄告诉我,这是顾廷龙、冀淑英前辈领衔编的一部大书。当时先出了油印本的征求意见稿,之后再陆续印出了精装本,但不知什么原因,正式出版后,意见稿上每种书的行格都被删掉了。大家买到这套书后,感到无法使用,更加觉得油印本用起来方便,但油印本毕竟印量很少,大多数人难得一见。后来,天津图书馆的李国庆先生在齐鲁书社把油印稿原样影印出版。可能是为了节约篇幅,影印时对原稿进行了缩印。本来油印稿就有许多模糊之处,再这样一缩印,有些地方就更看不清楚了。为此,翁兄找人把这部油印稿重新排版录了下来。本是为自己用得方便,但有不少书友知道后,鼓励他印出纸本,以便更多的书友使用。线装书局出版社的社长听说后,很愿意出版此书。但天津的李国庆印出缩印本时,就有人提出了不同的声音,说这是侵权。因此,翁兄对此事也有顾虑,担心做了好事还遭责骂。他让社长征求了一些专家的意见,后来社长告诉他,说问过了一些专家,都认为印出这个书是件好事。翁兄听到这个反馈意见后,才放心地开始校对此稿。

        我对他这一行为很是赞赏,因为我也有此困惑。《中国古籍善本总目》当然是今天最权威的一部公修书目,它几乎涵盖了中国公藏的所有善本。1949年之后,私人的藏书基本上都汇入了公馆,故而这部善本目录,基本上就是中国现有古籍的全貌。近三十年来,私人藏书再度兴起,按官话来说,私营经济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有益补充,那么私人藏书也同样可补公藏之罅。民间个人想收藏一部书,当然想确认该书的存世量,而善本目录标出了每部书的馆藏情况,同时标明某书有几个版本,每个版本由哪几个馆收藏。但民间收藏最大的问题是,不知自己面前的这部书,能跟哪个版本相对应。古人发明了行格来区别版本,这个办法虽然有其局限,但我还是觉得这个发明很伟大,让后来的藏书家受益无穷。但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这部书在第一次正式出版时,将原稿本中的行格全部删掉了。我觉得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将行格删掉都是一个昏招。我也买了一套善本目录,刚买得此书时,很是欢欣鼓舞,认为有这么一部书到手,查证版本就太方便了,但买回来后才发觉,此书除了当摆设之外,什么用也没有。而今翁兄将原稿中的行格印了出来,我当然觉得是件大好事,就私心而言,这对我查证版本也方便了许多。

        翁兄编排的这部《中国古籍善本总目》不久就印了出来,此书每套一箱,十六开精装。他给了我几套,让我去送朋友。该书是繁体竖排,翁兄还做出了一册索引,我感到使用起来很是便捷,尤其该书是用蒙肯纸印刷,比铜版纸本的手感要好许多。自此之后,该书成了我使用率最高的版本工具书。在使用中,我看到书中印错了不少字,就随手把正确的字标在书上,想等到该书再版时提供给翁兄。他听到了我这个说法,笑着说:“此书不可能再版,因为此书仅印了五百部,各种费用算下来是赔钱的。”而这区区五百部实用的工具书,却长时间消化不掉,可见真正对古书感兴趣的人,是何等之少。每想到这一点,我就会觉得,这么小的一个群体,有必要再分左中右吗?

        此后不久,沈津先生从美国打来电话,问我翁连溪的情况。听他的语气有些生气,他说翁连溪出版《中国古籍善本总目》是一种剽窃行为。沈先生如此严厉的语气,让我有些意外。我跟他解释了此书的成书过程,以及书友使用后的心态。沈先生听后,语气有些缓和,但同时告诉我,《中国古籍善本总目》是集全国专家的力量,用了很多年才搞出来的。沈先生自己也是当时的参选人员之一,他给我讲述了当年编辑此书时所遇到的诸多不易。我跟沈先生解释,此书的确是项伟大的工程,但去掉行格后也大大降低了该书的使用功能。沈先生也承认这一点,并且告诉我,其实当时已经委托某部门做出带行格的索引,但后来索引比原书的体量大了几倍,因此无法出版,耽搁到了现在。但我始终觉得,目录的最大功能除了表明留存,还为了使用。

        后来,我跟京城的一帮书友到上海博古斋去看书,在博古斋又看到了一部《贞观政要》。这部书的初印程度,比我当年在三门看的那一部要好很多。我看到此书时有些犹豫,因为该书的字体刊刻过于精美,有的书友怀疑这是高丽翻刻本。我看该书所用纸张,又绝非寻常所见的高丽皮纸,我觉得此书有可能是古人所说的元刻本。几位书友争论期间,我接到了沈津先生的电话,他说他回到了上海,此刻正在上图公司跟经理聊天,听说我在对面看书,要过来看我。我马上阻止他,说我看完书后过去看他。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假客气,而是同我一起看书者,还有翁连溪兄。因为前一段时间,沈津先生在他的博客中批评了翁连溪出版《中国古籍善本总目》的事情,我觉得两人碰见会有些尴尬。但沈先生可能也是想看书,所以不听我的劝阻,坚持要过来。我们中间只隔着不宽的福州路,没两分钟他就走了进来,我无奈只好为他俩互作介绍。沈先生颇为大度地跟翁兄握手问好,我那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

        我请沈津先生看这部让我拿不定主意的《贞观政要》,他看后也说自己没有见过这个版本,但他断定不是高丽翻刻本。听到他给出了这样一个判断,我觉得自己还是应当把这部书买下来,以便拿回去研究研究。显然书主和拍卖行对此书也很看重,因此标出的价格高于行市。有时候拍场中的一部书,标价高于行市也未必全是坏事,因为标价高,反而会让大多数人降低了购买欲望,故而这部书我仅举了一次手,就纳入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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