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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戏剧界应该知道世界戏剧正在发生什么

澎湃新闻记者 潘妤
2014-12-02 17:0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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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将至 Someone is going to come剧照。

        他被人认为是当今世界的“新易卜生”、“新贝克特”、“新品特”,也是当代欧美剧坛最富盛名、作品被搬演最多的在世剧作家。挪威剧作家约恩·福瑟的作品迄今已被译成四十多种文字,多次获得各类国际艺术大奖,并成为近两年来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但对于大多数中国读者和观众而言,这依然还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近日,约恩·福瑟的剧作首次被翻译成中文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就在《有人将至:约恩·福瑟戏剧选》问世的同时,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连续上演了5部福瑟作品,分别来自俄罗斯、意大利、伊朗、印度和中国5个不同国家。这是这位西方世界最重要剧作家第一次被完整系统地介绍到中国。而剧本集的译者、上海戏剧学院欧美戏剧研究学者邹鲁路说,把福瑟作品翻译成中文版,就是希望中国戏剧界知道,世界戏剧正在发生什么。

《秋之梦》剧照。

西方世界最重要的在世剧作家

        约恩·福瑟来自北欧国家挪威,这里也是“现代戏剧之父”易卜生的故乡。出生于1959年的福瑟,今年才50岁出头,但已经被欧美戏剧界公认为继易卜生之后挪威对这个世界最伟大的贡献。在从事戏剧写作之前,福瑟在小说、诗歌、儿童文学、杂文、电影剧本甚至歌词方面都有所成就。1994年,福瑟的戏剧作品第一次在卑尔根国家剧院首演。此后20年间, 他的剧作在全世界范围内演出达到900多场次,成为当代最为重要的剧作家之一。

        2010年,他获得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戏剧奖项——“易卜生奖”。评委会的授奖词中这样写道:“约恩·福瑟是当代戏剧界最顶尖的名字之一。他创造了一个自成一格的戏剧世界。他是一个宇宙、一片大陆,自他居住的西挪威延伸至亚洲、南美、东欧和世界其他区域。”

        虽然人们常把福瑟称作挪威的“新易卜生”,但福瑟本人却认为,“这对易卜生和我都是不公平的”。一直致力于研究并推广福瑟的“易卜生国际”艺术与运营总监Inger Buresund 认为,福瑟以自己独特的戏剧语言创造出了一个独属于他的世界,无须和人比较。

        事实上,确实很难将福瑟归类。他的写作确实受到了贝克特的影响,成名作《有人将至》规避戏剧动作的表现形式,有着《等待戈多》的影子,但这并不意味着福瑟就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描写城市与乡村生活的分歧、留守乡镇的老人等待着移居城市的孩子来访、在新环境中感到迷失的茫然,以及无处可依的怅惘与荒芜。这样看来,他又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作家。

        只要扫一眼福瑟的剧本就会发现,他笔下人物的对话有着极其鲜明的个性:简短的句子、大片的空白和停顿。角色甚至没有名字,只有“男人”、“女人”或者“朋友”这样的称谓。与传统的西方现实主义戏剧不同,福瑟戏剧中的冲突更多地以一种暗示而非直接表达的形式存在舞台上,晦暗的主题有着不确定性和开放性,需要细细品味才能体会。

        福瑟曾经说,早年作为一名作家,他并不喜欢戏剧:“我认为它很蠢,因为戏剧总是因循守旧——不少当代戏剧依然如此。观众表现得很传统,剧本也都固步自封。那不是艺术,那只是因循守旧。”只是戏剧又恰恰符合他写作的兴趣。“在小说里,你只能运用词语,而在戏剧里,你可以使用停顿、空白还有沉默:那些没有被说出口的东西。一种启示。”

一个夏日A Summer’s Day剧照。

《有人将至》和《名字》都已有了中文版演出

        在首次出版的中文版《约恩·福瑟戏剧选》里,共收录了5个福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而几乎同时在上海话剧中心举行的福瑟戏剧展演中,《一个夏日》、《死亡变奏曲》及《有人将至》都是此次剧本集中收录的作品。

        其中,书名中的《有人将至》是福瑟最早、也是最知名的作品之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买下一座海边的老房子,为的是远离生活的纷扰,但事实是他们无法摆脱“有人将至”的念头。当一位邻居突如其来地敲响他们的屋门,一种不确定感悄然打破了两人间的平衡。

        《有人将至》是最早被翻译成中文的作品,国内最早看到这个剧本英文版是上戏教授曹路生,在从卑尔根大学一位教授手中拿到这个英文剧本的时候,曹路生感觉到这个剧作家极其特别:“它真的和以前看过的剧本完全不一样,里面没有任何的就像我们以前的戏剧性、冲突。它语句很短,但是又很有诗意,有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有点像元杂剧”。

        除了语言,《有人将至》对于现代人情感的细腻洞悉打动了曹路生:“这是非常现代意思的一个戏,我们都想逃离人群独处,我们想有两人世界,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有一个‘他’者永远在,也许是历史的,也许是当代的,总会来搅乱你的生活,冲到你生活里面来的”。

        2010年,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教师何雁排演了《有人将至》。那一年福瑟来到上海,坐在剧场的最后一排观看了自己作品的中国首演,并表示是全球范围对自己作品最好的舞台呈现之一。此后第二年,上戏又排演了一版《有人将至》。而今年,福建人艺的第三个中文版本《有人将至》来到上海,参加了这一次的福瑟戏剧展演。

        另两部在剧展上演的《一个夏日》和《死亡变奏曲》都是北欧国家戏剧奖的获奖作品,都探讨了死亡、记忆与孤独对生者的纠缠。在这一次的戏剧展演中,俄罗斯人用他们的斯坦尼体系,呈现了他们理解的福瑟。而印度剧团带来的《死亡变奏曲》,则是另一种完全不同文化背景下诠释的福瑟。

        福瑟的另一部重要作品《名字》去年曾经被上海话剧中心搬上舞台,这一次同样收录在剧本集中。作品讲述了一个怀孕的女孩和这个孩子的父亲无处可去,他们回到了女孩的父母家,城外一个离海很近的地方。女孩并不想住在这里,男孩也感觉到了他不受欢迎。这是一个功能缺失的家庭,对话几乎无法进行;所有必要之事都变为习惯性的姿态,每个人都感到孤独。

        对挪威文学有特殊情感的作家陈丹燕认为,要了解福瑟,很需要去挪威和北欧走一走。“在挪威有很多峡湾和大洋,可以看见冰川融水冲刷大地,雪化了以后会有新的峡湾出现。在那里,会觉得我是这个地球上的一个生物,是自然当中的一环。会觉得这个世界是有秩序的,人是有命运的。在那个秩序下面,再来理解剧本里人在面对自然有很多看似悲观的情绪,其实是一个人体会到命运的痕迹以后,体会到命运的力量以后,会要有的那种动物的感受。”

我是风 I am the wind剧照。

福瑟对所有的导演演员都是挑战

        或许正是福瑟作品中人物面目的模糊与其经历情感的普世性,让他的剧作在全球各地反复上演。译者邹鲁路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在欧美选择福瑟作品的基本上都是大导演,因为太年轻的导演,没有勇气尝试他的作品。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西方世界都对福瑟推崇备至。英国人就没能被他征服。2002年,福瑟的《夜曲》在皇家宫廷剧院演出后,《独立报》的剧评家拿他的名字开起了玩笑:“‘约恩’,像它的挪威发音一样,让我们都打起了哈欠。”《每日电讯》更不客气:“他的剧作矫揉造作得可悲,冗长得令人生厌”。2005年,他的另一出戏《暖意》又遭到《卫报》的吐槽:“(观看他的作品)像是对着一幅一团糟的拼图,你感觉自己应该要把它完成,但最后能得到的奖赏却少之又少。”

        虽然并不否认什么,但福瑟也拒绝阐释自己的作品:“我坐下、倾听,我书写听到的一切。在我动笔之前,我对整个故事和其中的人物毫无概念。那是很棒的经历。我探入了未知,并带回了某种曾经未知的东西。”

        事实上,福瑟的作品不仅对观众构成了挑战,对包括导演和演员在内的创作者同样是巨大的挑战。在这一次上海的展演过程中,来自5个国家的5个剧组进行了一次小小的论坛,而每个导演谈及自己的创作过程,因为剧作中的不确定性,所有人几乎都有一种“被逼疯”的感受,几乎每个人也都曾经试图放弃。福建人艺的导演陈大联甚至和演员们说,“我们最少要做到一点,我们这个戏不要演出的时候让人睡着”。

        Inger Buresund说,福瑟剧作是比较开放式的文本,观众和读者感受这个剧本的时候要有足够想象和自己的阅历,这也是一种挑战。作为一个挪威人,作为一个研究易卜生和福瑟的人,我经常会被人问到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去做福瑟的戏,我的答案就是用你们自己的方式,并没有一个所谓的福瑟的演绎的方式,你们需要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它。

福瑟研讨会全体合影。

译者专访】

邹鲁路:中国戏剧界应该要知道世界戏剧在发生什么

        澎湃新闻:怎么会开始接触福瑟的剧本然后把它翻译成中文的?

        邹鲁路: 第一次读到福瑟的戏剧是2003年,我们学校曹路生老师拿到了《有人将至》的英文剧本,觉得很特别,就拿来给我希望能翻译成中文。我当时读完,就感到他的戏剧太不一样了,当时砰一下,我的心就被击中了。我感觉他把人一辈子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这种感觉好像有一个石头,从非常远的地方,从挪威又远又冷跟我们国家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地方砸中了我,砸中我了心灵中最黑最深的那个地方。在我的人生中还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

        我觉得非常神奇,像福瑟这样的剧作家并不是女性。男性能够通过文字来打动我,到这样的地步,我觉得这是非常神秘的。

        自从我的心被巨石击中碎成片片之后整个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震动太大,我甚至不敢再看这个剧本。我把它扔到抽屉里锁起来,锁了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曹路生老师逼我交稿,我才把它拿出来翻译完,就这样发表了。

        澎湃新闻:所以你从此开始了长达11年的翻译工作?

        邹鲁路:2009年的时候,当时我已经翻译完了5个半福瑟的剧本。那一年我去了挪威参加了卑尔根国际艺术节。那一年也正是福瑟50岁生日,挪威政府特地为他举办了“福瑟50”的主题活动。我在卑尔根呆了14天。14天里下了12天雨。我在雨天去拜访了福瑟先生,看了完整的福瑟作品演出,参加了各种咖啡朗读会。我当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让更多中国人了解福瑟。那一年秋天我遇到了Inger,我和她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要在中国做一个福瑟戏剧节。正好5年过去了,这一次可以说是梦想成真。

        澎湃新闻:迄今为止你翻译了多少福瑟的剧本?

        邹鲁路:福瑟目前为止一共写了32个剧本,其中28个剧本已经公开出版。目前已经翻成中文的有7个剧本,这次出版的《约恩·福瑟戏剧选》卷一里的5个是我5年前就翻译完成的。明年还会出卷二,收录4个剧本。

        澎湃新闻:福瑟是用挪威语写作的,你的翻译是从英语剧本翻译过来的?

        邹鲁路:是的,我所有的剧本都是转译的。在挪威有两种官方书面语言形式,一种是“书面挪威语”,一种是“新挪威语”,福瑟写作使用的是“新挪威语”,这个语种非常小,它主要在挪威的西海岸,覆盖人口大概是挪威人口的10%到15%。但是它具有更强的节奏性和动作性,这也是剧作家福瑟选用这种语言的原因吧。

        在我翻译福瑟剧本之前,已经有了非常好的英国英语版本,后来又有了美国的英语版本。其实福瑟本人也是个非常专业的英语翻译,他翻译改编了大量英语经典。他自己对英语版本也是非常满意的。

        虽然中文版都是从英语转译而来,但是优势是这些年我始终和作者保持着直接交流。福瑟先生一直和我通信往来,关注着中文版翻译的进程。

        澎湃新闻:就你看来,福瑟在西方世界赢得如此之大的尊重和推崇的原因是什么?

        邹鲁路:我感觉他应该是西方世界在世最伟大的剧作家了,据说他现在西方世界被搬演作品的数量仅次于莎士比亚。它得过40多个国际大奖。但是中国人知道他的非常少,我为什么一定要把它翻译出来,也是希望中国戏剧界应该要知道世界戏剧在发生什么。

        我一直说福瑟的作品介于“云和泥之间”,他的对话非常简短、日常,这和契诃夫很接近;但整个作品却又是极简抽象的,有着荒诞派的特质,和贝克特相似。所以有人说他是新贝克特、新易卜生、新品特。但其实都不能完全概括他。

        真正使福瑟成为一个戏剧家而不朽的是他具有鲜明个人烙印的“福瑟式”的美学与戏剧风格,那种蕴含着强大情感张丽的极简主义语言,对白中强烈的节奏感与音乐感,并置的时空,交缠的现实与梦幻。另外就是福瑟作品中有着无处不在的诗意。我觉得福瑟首先是个诗人,其次才是个剧作家、小说家、翻译家。

        福瑟作品之所以会被反复搬演,是因为他的作品有着普世性。他的作品是非常挪威的,峡湾、风雨、乡村,人与人之间的疏离,看上去它就是在那样一个世界里的。但是非常奇妙的是,在上海这样人与人熙熙攘攘的环境里,这种孤独感,却是相通的。

        澎湃新闻:福瑟的剧作本身没有戏剧冲突,很多人会感觉到无聊,西方世界是否也有这样的感受?

        邹鲁路:当然。即使在挪威也有很多人不喜欢福瑟,觉得他是个“神经病”,因为他反反复复地说那么几句话。一直在重复,很无聊。

        我觉得对于福瑟的戏剧,一定是有他特殊的观众的。一定是经历过人生的人才能读懂它。有时候,他确实把一句话重复了30遍,但其实每一次重复都是不同的,只是你没有听出来而已。我想,对于福瑟是没有中间地带的,要么很爱他,要么讨厌他。一定是这样的。

        澎湃新闻:但是福瑟的剧本确实对舞台呈现提出了挑战。

        邹鲁路:是的。就像这次福瑟戏剧展,有5个不同国家的作品,但几乎每个导演都说到排练过程中有一个放弃的过程。它确实会把导演逼疯,因为福瑟的作品里没有通常的故事和冲突。他的作品是一首诗,你怎么在舞台上演一首诗,这真的很难。但当你懂得的时候,它是无与伦比的。

        澎湃新闻:有些时候,演员甚至不能完全读懂剧本。

        邹鲁路:福瑟的戏对于演员的挑战太大了。尤其对于语言节奏的把握。2010年福瑟的戏剧在上海演出《有人将至》的时候,一开始我们剧中的男一号看了一遍剧本说太容易了,然后看到第三遍的时候就开始明白这个戏多难排了。我经常觉得,福瑟的作品是“于无声处听惊雷”,比言语更重要的,是言语之间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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