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泰籍学者：美国孤立泰国，只会把泰国推向中国

        2014年12月22日下午，中国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人民大会堂同泰国总理巴育举行会谈。3天前，李克强在曼谷与巴育共同见证签署了中泰铁路和农产品贸易合作两个文件。

        泰国既与中国保持着历久弥新的友谊，同时又是美国在东南亚最早的盟友。冷战前期，泰国曾一边倒向美国，中泰一度交恶，直到1975年建立外交关系。虽然时下这次政变所导致的泰美遇冷、泰中走近，与当年的情形具有质与量的区别，但仍能从中窥见泰中美三角关系的存在。三者间是怎样的互动关系？政变后的中泰、泰美关系走向如何？

        澎湃新闻就此采访了现为日本东京都大学东南亚研究中心副教授的泰籍学者巴温·查查瓦庞潘（Pavin Chachavalpongpun）。

中国不干涉泰国内政

        澎湃新闻：2014年5月22日，泰国军方政变掌权，美国等西方国家对泰国军政府采取了多重制裁措施，泰国军政府则加强了与中国等周边国家的关系，以求突围。您是反对政变的，那您如何评价中国对泰国政变所采取的不干涉政策？

        巴温：中国采取的是实用主义的外交策略。因为中国的对外政策是不干涉任何国家的内政，这个政策一直执行得很得力。当泰国政变发生后，中国没有谴责军方发动政变，反而利用这个机会进一步加强泰中关系。因为中国也意识到，政变掌权的泰国军方，面临着大量压力，尤其是来自美国、欧盟、澳大利亚的制裁。中国也想利用这个机会，拉近与泰国的关系。这也为军政府提供了一些合法性。

        泰中两国一直维持着友好的朋友关系。即便是在政变之前，即便是2001年到2006年的他信政府时期，泰中关系也都很好。中国是一个崛起的大国，泰国没有理由不跟中国友好。尤其中国的经济崛起，意味着中国在泰国的大量投资。2003年泰中建立自贸区，泰国是东盟国家中第一个。

美国的例行干涉将泰国推向中国

        澎湃新闻：中国与泰国军政府交好，是否一方面有助于稳定泰国国内局势，但另一方面又影响到泰国民主进程呢？

        巴温：绝对的。中国拒绝干涉泰国内政，这有利于发展友好的双边关系。因为双方都在努力维护这份友谊，双边关系可能会很好。但很明显，这会对泰国的民主进程造成巨大影响。即便是经济制裁，泰国也总是可以倒向或者依靠中国寻求经贸合作。对于西方国家施加的压力，军政府的感觉不会那么强烈。

        澎湃新闻：您如何看待美国对泰国政变所采取的干涉政策？美国的干涉政策是否有助于恢复民主呢？

        巴温：一方面，美国不得不这么做。泰国是美国在亚洲最早签署军事合作协议的盟国，可能是美国在东南亚最重要的盟国了。所以，泰国在美国对外政策中占据着特别的位置。当像军事政变这样糟糕的情况发生时，根据美国的法律，美国必须采取制裁措施，包括暂停军事方面的资金援助。美国正是这么做的。尽管那笔钱很少，也就五百万美元吧。

        另一方面，我不确定美国的制裁会否对泰军方起作用。暂停的军事援助资金数额那么小。那不会对泰国造成什么影响的。美国在泰国维护民主的同时，也意识到孤立泰国对美国没什么好处。孤立泰国只会把泰国推到中国一方。我们所说的不仅仅是泰美关系，我们应该把泰美关系放到国际政治的环境下来看待，即要考虑到中国的因素。美国确实想要惩罚泰国，但美国不会做得太过。否则的话，泰国就投靠中国了，目前的情况正是这样。

        美国对泰国的制裁可能不会起作用，美国现在似乎也在放松他们的制裁措施。迹象之一是美国驻泰大使跟军政府的新任外交部长举行了双边对话，这可能表明美国试图缓和一下态度。原因之一就是美国担心泰国靠向中国一方，这样的话美国的利益就会遭受更大损失。

中美在泰国立场有何不同？

        澎湃新闻：就您判断，泰美关系会很快恢复正常吗？

        巴温：美国的制裁也就到此为止了。泰国的情况，现在看起来有一些平静，我没说是稳定，因为还没到稳定的程度。但某种程度上，表面看起来是平静的。这可能是美国想要看到的——平静，有那么一点点稳定。也许美国对泰国的现状有一些满意，所以我认为目前不会再有更多制裁。

        尽管现在泰国把中国视为最重要的伙伴之一，但泰国不可能完全抛弃与美国的关系，泰美关系对泰国太重要了。自冷战以来，美国一直保障着泰国的国家安全。两国间尤其是在军事领域有大量合作与联系。一旦政变结束，泰美关系将会恢复正常。但美国不会在泰国仍是军政府时期就恢复泰美关系，因为那有违美国国内法律。现阶段泰美关系不会再差下去，但也不会好起来。只有泰国再次举行大选，民选政府上台，美国才会取消对泰国制裁。

泰国民主力量如何看待中美

        澎湃新闻：您曾在文章中写到泰国有一些政治人士对美国持猜疑态度，这是怎样的一个群体？

        巴温：我想军方、皇室和支持民主的力量双方都对美国抱有猜疑态度。军方和皇室对美国猜疑是因为他们注意到美国开始对民主选举感兴趣，因为军方开始担忧美国会逐渐疏远军方和皇室。而民主力量则批评美国在推动泰国民主进程时不够真诚，比如很多人抱怨美国驻泰国大使馆对选举不感兴趣，泰国北部和东北部地区举行了大量选举，他们没有派过任何观察员过去。

        双方都在猜疑美国。我觉得现在就看美国会不会尝试阐明他们的立场，以避免两面不讨好。但谁知道呢，或者这就是美方的一个政治游戏。模棱两可点，也给美国自己留点转圜的空间。

        美国已经多少年干涉泰国政治了，无论如何都会有人批评美国的，总有人喜欢美国，而有人仇恨美国。更多时候，人们是又爱又恨，没人会百分百的猜疑美国。因为泰美相互间还存在大量共同利益。泰国还需要大量美国投资，就像泰国需要中国的投资一样。

        澎湃新闻：那支持民主的力量如何看待中国呢？他们同样持有怀疑态度吗？

        巴温：我没有看到任何针对中国的抗议。

        整体上来说，泰国人都是对华友好的。像在曼谷，很多泰国人并非纯正血统的泰国人，很多人都有中国血统，包括我自己也有一半中国血统。中国因素作为泰国社会的一部分有太长的历史了，这的确对双边关系有帮助。很难想象，中泰会成为敌人。我们对中国的认识源自日常生活。在曼谷我们与中国人比邻而居，我们的很多食品来自中国，我们去中国旅游，我们很多产品会出口到中国……总之，任何事情都跟中国有关。整体上来说，友好情感仍在。在政治方面，中国做得很好的一点，就是不谈泰国政治。

泰国的“小国平衡策略”

        澎湃新闻：如何评价泰国在中美之间搞平衡的策略？

        巴温：在中国和美国之间，泰国不能作出单项选择，泰国不可能选择中国而抛弃美国，反之亦然。作为一个小国，我们没有这种能力。泰国只能是两边都要搞好关系。泰国已经这么做几百年了。在殖民主义年代，泰国既与法国合作对抗英国，又与英国交好对付法国，同时又与英法两国都做朋友。现在与过去一样，泰国既打中国牌防备美国，又打美国牌平衡中国，同时又与两国都交朋友。

        澎湃新闻：泰国是什么时候有意识地与中国交好以寻求增加其外交选择的？

        巴温：泰国这么做很久了。在几百年前，泰国国王就向中国的皇帝进贡，以寻求中国的庇护，抵御其他敌国。因为冷战，泰中两国中断了关系。但从1975年泰中恢复邦交以来，双方一直保持了非常友好的关系。泰国一直有与中国维持友好关系的意识，因为我们绕不开中国。中国是最强大的邻国之一，尽管我们没有共同的边界。中国太大，以至于泰国无法忽视。所以，我觉得你问题里“有意识地”这个词不是很准确，因为泰国依靠与中国的友好关系已经很久了。尤其是目前这段时间，当国际社会对泰国实施制裁之时，中国仍在，力图帮助泰国，再次证明了与中国友好关系对泰国的重要性。

中国如何在东盟兼顾民主与经济？

        澎湃新闻：您能否解释下您文章中所写的美国拥有而中国缺乏的“道德权威”？

        巴温：简单说，美国是所谓“自由、民主世界”的代表，干涉那些威胁到民主的情况对美国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美国所拥有的这种“道德权威”，即它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捍卫民主的权威。从二战结束后，贯穿整个冷战时期，美国一直在这么做。最终，美国在冷战中战胜了苏联，这也把美国的地位提升到了民主旗手的位置。美国利用这一地位介入世界各地的事务，比如中东，乌克兰，朝鲜半岛。在泰国也是这样。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泰国发生政变时，美国会利用这种权威，依照其国内法，惩罚泰国。这也是为什么，美国对泰国依然很重要。目前，我们是军政府掌权，没办法。但在正常时期，美国对泰国非常重要，美国会把这种道德权威赋予泰国民选政府。与中国不同，中国不在乎干涉。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国没有这种道德权威。

        澎湃新闻：长远来看，中国会因为不拥有这种道德权威而在竞争对泰国影响力方面输给美国吗？

        巴温：不会。中国也不想要这种道德权威。中国用其他方式，比如经济实力来赢得朋友。我意思是说，中国不想扮演美国那样的角色。所以这也不会置中国于不利地位，因为这根本不是中国想要的。中国想要的就是保持开放的双边关系，开展经贸关系。

        澎湃新闻：如果泰国政治动荡不是影响中泰双边关系的因素，那么是否存在潜在的危害双边关系的因素？

        巴温：我认为没有。考虑到双方之间持续增加的经贸往来，双方间的军事合作，中国领导层与泰王的关系，两国人民间的联系，我觉得没有什么能危害双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