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专栏：罗马史上第一艺妓

        拉斐尔的作品，以“理想之美”著名，意大利传记家所谓Bellezza Ideale。话说他完成著名的《该拉忒亚》后，有人问他：画中女子如此之美，不知道模特是谁；拉斐尔目下无尘地说：“我画中的模特都在我的理念之中，不存在于现实的世上！”

        当然，这话实际上有些吹牛。他老人家那些圣母像可能真是由“理想之美”的概念捏出来的模样，但《该拉忒亚》的女主角模特，却是现实存在的：那姑娘叫做英佩里亚·拉·狄维纳，又号“女王”，是个罗马艺妓——实际上，她是欧洲史上第一个著名艺妓；甚至艺妓Courtesan这个词，都是为她创造的。

        意大利历史上的妓女们，一度生计很艰难，被管制得缩手缩脚。比如维罗纳市政官员，不知怎么想的，1327年规定妓女只许在该城的古罗马竞技场遗址搞服务。罗马人曾经到处建竞技场，至今瑞士、法国境内都有不少完整保留，这倒不是问题；问题是竞技场这种黑魆魆的露天古老所在，大半夜的，显然不人性化。28年后，佛罗伦萨规定妓女只有周一和周六可以进城服务，其他时候，都得在外头老实呆着。

        这个规矩，大概是14世纪中期开始放松的。那会儿宗教人士都承认了圣奥古斯丁和托马斯·阿奎那两位宗师的看法，承认“卖淫是一种必要的罪恶”，可以帮助良家女子免受男子的侵犯。于是妓女们开始自由发展，之后的乱乎劲就不用提了。

        但艺妓，是另一回事。

        话说15世纪，罗马教廷有了种新需求：教会里行走的诸位先生，开始召一些女随从。牧师们是不能成婚的，所以他们也没法跟招来的女随从成婚，但可以“教育她们宗教礼节”的名义，长期跟她们相处。那会儿教廷的诸位，也不都能断除情欲，薄伽丘的《十日谈》一百个故事，小一半都描述意大利教士们怎么想方设法勾搭姑娘上床。这就催生了个新职业，所谓艺妓。艺妓们通常找一个主要客户，当做稳定的经济支持，但同时也跟其他客户眉来眼去，你来我往，穿梭于教廷、大富豪和贵族之中。她们通常美丽、潇洒、会唱歌、口齿伶俐，等闲妓女，那是无从望其项背的。

        英佩里亚1481年出生，17岁上，搭靠着当时世上最富有的银行家阿格斯蒂诺·基吉，但同时还跟别人拉扯着，生了个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基吉的。英佩里亚在当时的传说里，诙谐、聪明又高雅，而且她没事儿就靠着窗口，让来往贵族看得见她倩影，可望而不可及，心痒难挠。这个招式后来被推而广之，成为罗马美女们惯用的杀手锏。1581年，也就是英佩里亚出生整一百年后，法国大宗师蒙田去罗马旅游，印象最深的就是：“罗马人最喜欢干的就是逛街游荡”，为了什么呢，为了看那些窗口的美人。“她们展示自己美貌的方式极为惊人，用面纱或只露侧脸，但依然美丽，而且近看来，比远看更美。”她们在窗口，把自己摆成一张画，任人垂涎；坐马车出门，都要多开几个窗，让大家看见她。

        英佩里亚如此好手段，自然有无数仰慕她的人，包括拉斐尔和后来当上教皇克莱芒七世的朱利奥·德·美蒂奇。给拉斐尔做模特，这事儿，后世会觉得奇怪，但当时被艺妓认为挺高雅：威尼斯的名艺妓，也愿意给提香这样的大师当模特。因为画画儿毕竟是风流雅事，那时代没照相机，用画作宣传自己的美貌也是一种方式。再者，那时的画大多私人藏着，庶民百姓，等闲也看不到。

        居移气，养移体，人有了钱，做派自然不凡。英佩里亚的一个仰慕者班代罗说她的住所富丽堂皇，“天鹅绒、锦缎和地毯；金丝刺绣的帐幔；章子的檐口用金粉和佛青（当时最贵的染料）装饰，以及条纹大理石；装饰品上千；绿色天鹅绒桌布上放着鲁特琴、提亲和一些拉丁文书籍”。西班牙大使来参观时，觉得眼睛都要被闪瞎；憋了口痰无处可吐，最后一回头，吐在自己仆人的脸上。仆人正纳闷，大使说话：“别觉得你受了伤害；我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如此赏心悦目，除了你的脸！”

        然而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英佩里亚也遇到了麻烦：她长期只保持少数的客户，让更多的仰慕者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可是不小心，爱上了安杰洛·德尔·布法罗。后世都传闻这小子在锡耶纳地区，容貌无人能比，对付女孩子手段了得。英佩里亚着了魔，把他认作了真命天子。然后，理所当然的，好比杜十娘遇到李甲，安杰洛娶了别家的贵族千金。英佩里亚于是做了以下事情：她有个女儿，以自己的魅力，诱得阿格斯蒂诺·基吉认下了自己的女儿，而且叮嘱“你要给她一个伟大的婚礼”；给拉斐尔当了两幅画的模特，保证自己的容貌会流传后世。

        1512年，她选择了服毒自尽，完美殉情。两年之后，拉斐尔画出了《该拉忒亚》，将她的美貌流传了下去。她的女儿则继续锦衣玉食地生活在世上。基吉是个重情义的富翁，特意在圣格里高利教堂，为她举行隆重的葬礼，墓碑上刻道：“英佩里亚，罗马的交际花！你与这名字多么相称，世间少有的美人！”

        很奇怪的是，她也是那些传奇艺妓里，少见的，以这种方式结束人生的人物。

        艺妓寿命都不长，但或者是遭遇各类死于非命（文艺复兴时意大利的治安相当糟糕），或者是生病所致。威尼斯传奇艺妓维罗妮卡就很聪明：她慢慢积累着财富，到60岁时不仅衣食无忧，还来得及开一座避难所，收容老去的妓女，她的理论是：艺妓或者容易冲动，于是多病短寿或容易遭意外；或者深谋远虑于是会红得更久。英佩里亚却很奇怪：她姿容绝色，又饶有手腕，能自由穿梭于上流社会之间，却还是栽进了一段情感里，而且认了真，最后以如此理智的方式给自己安排好后事，果断殉情——所谓绝代美人，就是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