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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胜年:与病魔共处30年的“诗人院士”

2021-05-31 16:5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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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中国核工业 中国核工业 收录于话题#访核工业功勋人物16个

◎ 核芯报道工作室 申文聪

1990年的冬天,突发的脑溢血和随之而来的偏瘫后遗症,剧烈地改变了黄胜年的生活。他走路只能靠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地挪动,右手抬不起来也再无法握笔,再加上之前的强制性脊柱炎,腰早就直不起来了,在无人帮忙的情况下,他再也不能独立生活了。

那时,他还不到60岁,他的爱人、他的儿子、他的同事,都替他难过。

然而,在这个时候,这位曾经在中子物理与原子核裂变实验研究中取得过突出成果,为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做出过卓越贡献的核工业功勋,他的选择,再次让身边的人惊叹。

黄胜年

凭借顽强的意志力,黄胜年坚持康复,不仅使身体恢复到连医生也认为无法做到的最好状态,而且重新回到原子能院继续工作。在与伤痛为伍、与病魔斗争的后半生中,他还坚持从前的写作,继续创作了无数(大量)的旧体诗佳作。此外,为给一度失去方向的自己重新找到生活的方向,他自学五笔,用仅能活动的左手一字一句敲下了讲述自己青少年时期求学经历的书——《未湮没的径迹》。

“胜年”的含义

黄胜年曾经给他的爱人叶宗垣讲过他名字的由来。

黄胜年的名字是他的祖父给起的。他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抗日战争,一大家子人为了躲避战乱,在祖父的带领下,从老家江苏太仓仓皇逃到无锡乡下,待战事稍停之后,才返回太仓。为此,祖父给逃难时期出生的他,起的小名叫“幸”,学名则叫“胜年”,暗含的希望就是盼着中国在他出生的那年(1932年)能打赢日本,这样这个孩子就能拥有幸福生活。

真正的抗战胜利虽然13年后才来临,但黄胜年对爱人感叹,总算是祖父没有白给他起这个名字。

1955年6月列宁格勒大学物理系中国留学生合影,后排右一为黄胜年。

被围观的全校第一名

自小,黄胜年就比身边人聪明,学习成绩一直非常优秀,考大学时,更是以华东区第一高分入读清华大学物理系。刚进入清华时,经常有其他班的同学去他上课的教室扒着窗户争相看他,大家都好奇这个全校第一名到底长什么样子。不只是学生有好奇心,连老师都有。黄胜年头一次去学校的科学馆做物理实验,好些助教先生也乘机去实验室门口偷偷围观他。很多年后,和同事张焕乔闲聊,无意中提起这些事,他不仅没有得意之色,而且还说,物理系的很多同学,后来工作上都比他出色得多,成就和贡献也比他高得多。

其实,严格来讲,黄胜年并不能算是清华的毕业生。他真正在清华只读了一年半,就被选派到苏联留学去了。

独自测量有毒的铍粉

在原子能所(原子能院前身)二室,黄胜年几十年埋头搞科研,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取得了许多科研成就,更是在没有直接参考资料的情况下,建立方法与装置,完成了我国第一颗原子弹金属铀部件本底中子测定数据,他自己也一路从一名普通的研究实习员,最后成为了二室的室主任。

黄胜年在学术上的执着追求和卓越成就,就连同为核工业功勋的张焕乔院士都极为佩服,受过他许多指点的同事周书华更是视他为良师益友。但追忆往昔,他们更赞叹的是黄胜年的高尚品格。一次,裂变组需要用到金属铍粉做光中子源,可是铍是有剧毒的,粉末要是被吸入体内,会对身体造成极其严重的伤害。为了不让别的同志冒险,他等大家下班都走了,悄悄返回实验室,戴上口罩,用塑料布做了一个简单的防护罩,独自一人忙到深夜完成了工作。

钱三强从原子能院红专小报上读到了这件事后非常感动,推荐黄胜年申请中科院院士时,特地把这件事写到了材料里边。

1994年在钱三强铜像前,左至右:杨桢、顾以藩、何泽慧、孙汉城、黄胜年、张焕乔

成就很多,奖项却“少得可怜”

黄胜年是个对荣誉看得极淡的人。周书华还记得自己刚到裂变组时,黄胜年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发明成果,干的都是基础工作,我们就是奠基石。”当时,说这话的背景是,他们做的许多核数据测量工作都是为国防服务的,不能对外说,更不能发表成果,这需要科研人员有淡薄名利的心境才能做到,黄胜年恰恰是此中的“佼佼者”。

所以,虽然取得了许多科研成果,黄胜年却从不主动申请任何奖项。成了二室的领导之后,他更是多次把获奖机会无私地让给室里的其他同事,导致他虽成就很多,奖项却“少得可怜”。

看不惯的事情一定会仗义执言

黄胜年为人宽厚,待人真诚,业务讨论时哪怕是被下属“直怼”也从不放在心上。但这不是说他是一个没有原则的“烂好人”,相反,他恰恰特有原则,看不惯的事情一定会仗义执言。

串列加速器刚建好还没运转时,二室正好有一段空档期,没有什么科研课题做。那段时间,每天上午10点是休息时间,许多同事打篮球上了瘾,打桥牌的同事也不在少数。大家玩到兴头上忘了时间,室里其他领导都不吭声。可是黄胜年每次看到了,一定吆喝着把他们都喊回去:“虽然没有课题做,可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多学习呀!”

周书华还记得,当时有一个领导对业务研究不太懂,有一次讲话讲错了,别人怕得罪领导不敢当面指出来,可黄胜年不管,他就毫不客气地直言反驳。

1999年参加院士大会期间黄胜年与夫人叶宗垣合影

文弱书生的运动“天赋”

没结婚时,黄胜年、张焕乔、周书华都在一个单身宿舍里住着。工作之余,黄胜年的爱好就是读书。

黄胜年出身于书香门第,祖父是秀才,父母亲都是教师,从小受家庭的熏陶,加上他自己的天赋和勤奋,古典文学功底精湛。舍友们回到宿舍,经常看到黄胜年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抱着一本文学书籍看得入了迷。一次,他还向周书华推荐了一本文言文版的《鉴真东渡日本》。黄胜年对于鉴真和尚不仅要克服“沧海淼漫”的自然障碍,而且还要面对更为复杂的社会阻力的坚强意志力极为钦佩。可是周书华对文学实在是提不起兴趣,随便翻了几页就还给他了。

黄胜年运动神经不太发达,经常被张焕乔和周书华笑话。黄胜年与夫人叶宗垣结婚不久,叶宗垣非要拉着他打乒乓球。黄胜年左支右绌,疲于应付,打得极为狼狈。叶宗垣不小心把拍子打飞出去,黄胜年反应不及,愣是被球拍砸破了脑袋。张焕乔和周书华去医院探望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乐得直不起腰来。

“诗人院士”

深受娄东诗派影响,黄胜年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创作古典诗词,大部分都收录在《泥湿步留痕》中。他的创作灵感经常是就地取材、信手拈来。去四〇四出差,行程中火车蜿蜒而行,要六渡黄河,他诗兴大发,写了下面这首七绝:

“六渡黄河壮此行,非关出塞自长矜。一身万里无牵挂,却伴春风到漠营。”

此次西北出行,黄胜年共创作了11首七绝,汇总为《西行漫记》。

黄胜年一生创作了大量诗篇,获得了“诗人院士”的美誉。

与病魔缠斗30余年

认识黄胜年的人都知道,他特别瘦弱,体重常年只有80余斤,这主要是因为他与病魔缠斗30余年的缘故。

早年,原子能所从中关村搬迁到房山新镇,黄胜年坐在敞篷卡车上,一趟一趟地搬着各种实验器具和书籍,下车后,身上冻得冰凉。这次搬家让他落下了类风湿性关节炎的毛病,腰越来越疼。黄胜年当医生的大姐说,其实,弟弟当初的腰伤,若是好好休养,不至于越来越严重,可是黄胜年一埋头搞研究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下放湖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期间,怕有腰伤的黄胜年吃不消,作为副班长的张焕乔遇到挑泥塘这种重活儿,会刻意让黄胜年少干点。可黄胜年不但不愿意少做,还抢着干重活累活,张焕乔怎么劝都没用。他这次下放,还是和爱人带着刚出生的孩子一起来的,高强度的劳动之余,他还要照顾家庭和孩子,体力严重透支。

两年的劳动锻炼,很多人的身体更强壮了,但是黄胜年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健康透支,身体更加羸弱,腰椎变形也越来越严重,到后来完全直不起腰来,只能佝偻着走路。

有两年,黄胜年不得不听从医生的建议,穿上了一件钢板做的“背心”,像上了枷锁一样极不舒服。那时候他骑自行车,身子要起伏,上半身就会被“背心”硌得生疼,他很长时间不能适应。

左手写的英文既工整又漂亮

调到核工业研究生部工作后,由于事多,黄胜年经常要出差,多地奔波,使他常常不能好好睡上一觉,有时候一天仅能睡两三个小时,这对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无异于雪上加霜。

1990年12月,身体不堪重负的黄胜年,在一次接电话时,身体右半部分突然失去知觉,电话从手中滑落,人也摔倒在地。医生诊断是脑溢血,治疗后黄胜年只剩一手一足尚能活动。这次生病比腰伤更为致命,此后至少有半年的时间,他脑子里反复盘旋的念头就是:我这个人还有没有什么用处?应不应该再活下去?

爱人的悉心照料和耐心安慰,让黄胜年鼓起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他让爱人给他买来一台二手电脑,花不长的时间,用左手学会了五笔输入法,最后练得居然比瘫痪前两只手打字时还要快些。

身体的情况稳定一些后,他就尽力帮研究生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曾在原子能院工作的王晨香,给他送审稿件时,对他用左手写下的一笔好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用左手写的英文,字迹工整,字体非常漂亮。”

2004年春节全家照,第一排左四为黄胜年。

陪儿子玩坦克大战

在爱人和儿子黄海峰看来,黄胜年这个一家之长虽然沉默寡言,但对家人是极好的。家里的早饭常年都是早起的黄胜年在做。丈母娘来帮忙照看年幼的孙子,有时候累了脾气上来了,说话很不好听。黄胜年这个女婿从来只是听着,也不顶嘴,有时候还要做爱人和丈母娘之间的“调和剂”。

上个世纪80年代,国内家庭兴起玩插卡带的游戏机,黄胜年也为儿子买了一款回来。里面的游戏有坦克大战、火凤凰等。其中坦克大战可以两个人玩。为了不被母亲批评,黄海峰就求着父亲跟他一起玩。后来,时常在周日的下午,黄胜年在不做工作的时候,会主动邀请儿子一起打坦克。每次为了让儿子玩得尽兴,黄胜年只是负责防守,消灭那些儿子没有注意到的坦克。由于父子二人配合默契,三十关的坦克大战他们几乎每次都能一战到底。黄海峰回忆起当年与父亲相处的情景,趣味无穷。

殷殷爱子心

黄海峰毕业后到深圳大学工作。启程那天,黄海峰与家人告别,父亲该嘱托的话都已说完,他准备动身了。可是黄胜年考虑到儿子是头一次出远门,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就决定送他到阎村,那里有长途汽车站。

那个时候出门还没有拉杆箱,有的只是短把手、不带轮子的大箱子。在去阎村的路上,黄胜年怕儿子累着,坚持让他把箱子放在后车架上,自己一手握车把,一手扶着箱子,慢慢地在去公交站的路上走着。

上车前,黄海峰看见父亲使劲向他挥了挥右手。当时没觉得什么,只是一次简单的挥手告别,但没想到过了几个月再见面,父亲的右手再也不能动了。

最后一次备课

脑溢血后,黄胜年在研究生部最后一次给学生们授课的内容是关于C60。

当时国际上刚兴起了研究C60,俗称布基球,这一新兴事物一出现,黄胜年就积极搜集相关信息。黄海峰记得当时他们家订有科技日报、光明日报还有中国科学报,这些报纸时不时地被开了“天窗”,那时有关布基球的信息都被父亲剪了下来,小心地放在一个专门的本子里。材料积累到一定程度,觉得可以讲了,黄胜年就开始准备课件,他用左手吃力地在幻灯胶片上做着记号,认认真真地完成了他人生最后一次备课。

黄胜年生怕因为中风造成的口吃,影响听讲人的思路,讲课头一天晚上,他反复地在家练习,直到满意为止。黄海峰还记得父亲去上课时坐着轮椅,左手抱着准备好的材料,由他母亲推着慢慢去研究生部的背影。

脑溢血之后,黄胜年忍着不便和疼痛又坚持了十几年。2009年1月8日,77岁的黄胜年身体器官全面衰竭,离开了这个人间。

策划 | 杨金凤

原标题:《黄胜年:与病魔共处30年的“诗人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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