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夫的第三张专辑，泫然欲泣取代了振聋发聩

        照例写专辑不用追本溯源，但是因为这位老者的端正和肃穆，值得花一点笔墨，把他的过去再简略地写一遍。

        2005年，胡德夫已经年过半百才发行自己的第一张个人专辑——《匆匆》。除了故友李双泽的《美丽岛》和流传于海外民主运动人士中失去作者姓名的台语歌曲《心肝儿》，1950年代卑南音乐家陆森宝创作的《美丽的稻穗》，以及《匆匆》作词为陈君天之外，其余均为胡德夫个人创作。这些歌他花了半生时间写就，比如《飞鱼 云豹 台北盆地》写了二十年，《牛背上的小孩》更早，创作于他的淡江中学时期。

        2011年，他的第二张专辑《大武山蓝调》出世。如果说《匆匆》是胡德夫对“唱自己的歌”所做的集大成之作，那么《大武山蓝调》则更贴近他自己的生命历程。无论大武山蓝调还是密西西比三角洲的蓝调，内核都是生活的磨难和灵魂的自由。《大武山蓝调》里的11首歌里，4首是美国民歌。学生时代唱西洋民谣的记忆毕竟在胡德夫的生命里留下深深印记，经历过别离的人才能唱出美国民谣歌手唐·麦克林的《Oh My，What A Shame》里深沉的哀恸。

        本来以为等他的第三张专辑大概会等很久，没想到这么快就等到了——《芬芳的山谷》，胡德夫今年发行了第三张个人专辑。如果前两张专辑可以视作胡德夫迟来的“青春之歌”，那么这一张就是他迟暮之年的生命之歌，一词一曲的光辉相较前两张专辑更为贴近内心。

        胡德夫的故事很长，如果从台湾民歌时代崭露头角算起，中间满满几十年都是为少数族裔寻找失落尊严的奔波，直到近年才稍稍放下，终于有时间带着钢琴和弟子们到处唱歌，录制专辑。65岁白发老先生的大半生都过得非常简单且目标明确：对内心，追索永远芬芳的故乡；对故乡，努力做造福下一代的事。

        对外人来说，中间几十年里胡德夫仅仅是一个符号，一个传说。尤其对海峡另一端的我们来说，他是从牛背上的小孩直接变成白发老者的传奇，是拥有壮阔胸腔共鸣而钢琴声自由奔放的歌者。胡德夫很少讲自己的故事，原来以为是不愿意多说，后来在后台见到他，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因为“记者的那些问题都太难了，我也答不上”。他只是很开心地讲自己的家乡，说“下次一定要到台湾的那块地方去看看，很美”。

        “人生短促，如朝露，聚沫幻灭。但人生，总要留下一些美丽，就像带着光芒的流星。刹那划过，黑暗的天空”（《流星》）。非常朴实，非常优美，非常直白，在唱片的开头令人吃了一惊。此前的胡德夫似乎从不探索人生的命题。或者说，他把命题都放在了吟哦中，和故乡的先祖一样仅仅用几个虚词就能唱尽思念和人生苦乐。如他曾经说过的：“这是口语能发出的最美的音，没有一个词比它还要美。”而此时人生过了大半，也许胡德夫突然发现，有些总结性的话毕竟需要用语言切实明白地唱出来。

        无论如何，在这个忧伤又美丽的开头之后，是熟悉的关于故乡的命题。《鹰》清澈的琴音如绿影婆娑的岛屿，胡德夫沧桑的声音则如雄鹰翱翔之上；《芬芳的山谷》缓慢而白描，蝴蝶、苍鹰、叮咛的妈妈、懵懂的孩子，是“一飞五十年，充满着思念，充满着寂寞”的永恒的游子诗。

        并没有什么玄妙的歌词，所有的配器也只是一架钢琴而已。我并不想把这位唱歌的老者神化，但是的确，当一个人认准一件事去做了超过半生之后，他本身就已经具有了诗性。胡德夫亦是有大爱的人，曾经来上海演出前和乐团成员们在后台埋头拥抱为当时的雅安祈福，静悄悄的仪式没什么人看见，却能窥见这个老者的灵魂。于是他的歌也就像具有天赐，甫一出生就有古老民歌的韵味。

        曾经胡德夫高亢的嗓音是他的骄傲，然而他毕竟老了。于是《橄榄树》唱至“还有还有”时候以为会听到他的大开大合，取而代之的却是泫然欲泣的短促而颤抖的声音。事实上，整张专辑里几乎听不到曾经舞台上他振聋发聩的声音，连曾经闪着金属光泽的钢琴声也柔和了，音符转角之处却更为忧伤。

        对于听歌的人来说，没有听到过盛年胡德夫旷然而激越的歌声，是为遗憾。而时间不可逆，他高亢的声音再也不复存在。然而对他来说，唱歌不是目的，只是灵魂的出口，是自然和尊严，所以能听到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