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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村村长杨青军:一个明星村的选举内耗

澎湃新闻记者 彭玮 发自陕西韩城
2015-01-15 15:0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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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门村村长杨青军最近有些烦躁。他猛吸一口烟,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说,现在自己对是否连任村长已经无所谓了,想顺其自然。

        龙门村位于陕西省韩城市龙门镇,韩城已近山西省,抵着黄河的咽喉,古称“龙门”,“鲤鱼跳龙门”便出典于此地。从韩城市区到龙门村,108国道是必经之路,沿途的土矿山连绵不绝,大风天枯焦味四散,尘土飞扬,黄灰色的主色调一路染至城东边的龙门村。

        龙门村按照巷道分为三个小组,住着约700口人,一墙之隔便是陕西省最大的钢铁企业——陕西龙门钢铁有限责任公司(简称“龙钢”),输气、煤炭管道源源不断给村庄输送着权利、资本,也同时包抄着越发萎缩的村庄。

        村民郭艺方在村口的死槐树边上见到澎湃新闻记者时第一句就是,“这里太脏了。都被选举搞坏了。”白色的墙壁早已变得污迹斑斑,垃圾四散。

        选举带来的内耗像一张牵扯不清的网,每人手里牵着线头,朝着不同的地方使劲。而这直接让龙门镇上的三甲村庄沦为倒数。

        杨青军近日深夜接待澎湃新闻时长吁短叹,他把烟雾从鼻腔缓缓呼出,然后狠狠地将烟蒂掐灭,他似乎想借此暂时逃离这场无休无止的战役。让他更为苦恼的是,“龙门村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眼下,这个昔日的明星村将在2015农历新年后迎来新一届村干部换届选举,而村庄里围绕选举的角力却早已暗流汹涌。

父子

        在龙门村出生长大的杨青军从小就想当军人,军人的身姿、威严都让他崇拜不已。1981年,13岁的他考取了航空指挥学院,本来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异地求学8年。

        “我爸以为我要去开飞机,觉得危险。”于是当村支书的父亲把他从西安火车站揽了回来。“所以我在路上当了三天空军,”杨青军调侃着,不无遗憾。

        1983年起,他开始做运输生意,一做就是近20年。他那时开老解放牌卡车出去跑单,隔天就会运着煤满城跑。旺季时几乎连轴转,深夜回家,睡过白天,晚上吃个饭就又上路了。

        当被澎湃新闻问起竞选村干部的初衷,杨青军说,受父亲影响是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因为后来在替龙钢干活时,发现镇上其他村子能享受到的水电减免优惠,龙门村却没有。

        龙门镇镇政府一位官员称,村官选举中其实暗含这样一个逻辑,竞选人或将经济层面的问题诉之于政治解决。

        及至2002年,杨青军当选村长,当时龙门村的账目上有62万赤字,也没有集体企业,房屋破旧,生活困窘。

        他竞选时曾向龙门村村民承诺,从2003年起,每年向每位村民发放1000元年终分配款,以后每年递增500元。

        杨青军当上村主任后,先后办了三家村企。当选次年,龙门村生活保障金就从原先的每人每年200元涨到1000元。

        2003年,村委会决定将村原焦化厂处置后投资建设第一家村企振龙煤气厂,收集龙门村地界上5家焦化厂的煤气向龙钢供应,由龙门村委投资378万元、村民集资342万元。“前后用了八个月时间,要协调龙钢,当时的煤气管道还要穿越四条铁路,”杨青军说当时压力颇大,“那时候还真不好办,厂子建完投产后我才租了其他厂的三间办公室开始办公。”

        杨青军同澎湃新闻说起了村企的尴尬,振龙煤气厂一直被国税局当作“非正常”企业,没有原料,却每年收入不菲,每方获取0.177元的纯利润,每年能为龙门村带来三四百万元的利润。

        2003年10月之前,与4家工厂的无偿供应协议签订完毕,唯独海燕焦化厂迟迟不签。当时杨青军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他们宁愿将煤气排掉,也不愿意把煤气供给煤气厂。”

        后来,在龙钢和龙门镇领导的多次协调下,海燕焦化厂最终于2006年7月份签订了供应协议。

        随着国家“关小建大”政策的执行,龙门村内的4家小型焦化厂纷纷破产或倒闭,只剩下海燕焦化厂一家为煤气厂免费供应煤气。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陕西海燕焦化集团董事长王文选说:“村里的钱都来自于我,却成了他的功劳。”

        2005年6月10日,用振龙煤气厂积累的收入和村民集资又投资建成集源物资贸易有限公司(货运站台),共计64个货位。2007年以村民入股方式与龙钢后勤服务中心联合投资建成双龙金属加工有限责任公司(轧钢厂)。

        到2008年,村民人均生活保障金达到3000元。大多数人家盖了楼,村道变成了水泥路,村里有小车五六十辆。60周岁的老人享受养老补助金。村里给每人每天发1斤面粉,而闭路电视、水电费也都是村里支付。村里还建起了广场、公园和村民活动中心。

        到2008年村长改选前,村企已经三足鼎立。

内耗

        龙门村的内耗缘起于2008年。

        那一年,王文选就任村长后第二天给每位村民发了两万元作为借贷,垫付总计1332万,由此诞生了全国知名的“天价村长”。彼时,海燕集团的电厂要从海燕焦化厂铺设一条煤气管道通往电厂,由于杨青军的反对,项目就此搁置,这让王文选萌生了索性自己竞选村长的念头。

        于是,已任6年村长的杨青军被迫让位,他在媒体报道中显得更像一个受害者,在他眼里,村民为了蝇头小利背叛了他,但他仍然担任村里的支部书记。他似乎一夜之间看清,村民拥护的永远是利益,隔天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心寒、委屈、落寞一并袭来。

        也正是从2008年起,龙门村分化为至少两个阵营——王派和杨派。

        时任龙门镇党委书记的陈振荣向澎湃新闻回忆道,“那时两派人天天跑到办公室互告,有时候轮流来,有时候一起来,斗得不行。”

        澎湃新闻拿到的一份转给渭南市纪委的《关于渭纪字(2009)17号信访件的调查报告》,除了调查了村民反映的村中经济问题,甚至有人失实举报杨青军违法生育五胎。

        2008年12月14日,王文选召集村民大会,村民代表没有选成。

        开村民大会时,见村支书杨青军没出现,村民王景民问现场主持的村委委员郭海云:“开村民大会,你们通知了村支部没有?”

        “支部他算个球!”王文选的妻子、村民韩格英当着一百多村民的面拍着桌子说。

        结果两派大闹起来,大会被迫中止。

        陈振荣和韩城市民政局民政股股长张向前均表示,村民代表大会应是两届村委交接后,支部党委和村委开会研究决定后再召开。这次村民大会的召开不合程序。

        现供职于韩城市市委办的伍社红当年是龙门村的包村干部,他向澎湃新闻提出建议说,要强化镇党委对村支部的领导,同时要用制度保障村党支部在农村各项重大事务特别是村委换届中的核心领导地位,例如支部书记一般应担任选举委员会主任、支部委员可以列席村民选举委员会会议。

        选举带来的领导断层期让龙门村付出了沉重的经济代价,杨青军之前任期内投建的三家村企也悉数倒下。

        一位龙门村村民介绍说,货运站台的承租,导致龙门村一条铁路两边地租不同,租期也不同。2009年3月4日将15道专用线西35个货位承包给龙钢,年租金100万元,租期5年;2009年6月1日将15道专用线东29个货位,承包给之后被海燕焦化厂收购的韩城市裕隆焦化有限责任公司,年租金50万元,租期十年。

        紧接着,振龙煤气厂于2009年9月5日租赁给龙钢,年租金100万元,租赁期限为5年。

        杨青军回忆说,2009年底双龙轧钢厂里的轧机都被变卖了。2011年10月,厂区土地被转租给韩城禹海炉料公司。

        伍社红认为,村委任期应该与政府部门一样确定为五年,这样利于村级持续且有长远发展的机会。

        陈振荣对澎湃新闻评价龙门村两任村长,王文选任期内村上三家企业垮了,而杨青军在之后的任期内始终无法解决选举产生的群众矛盾,也没能兑现竞选时的承诺。   

缠斗

        2012年6月28日,龙门村再次换届选举,王文选临时宣布退出竞争,杨青军当选。村委班子里除了杨青军,还有两个委员,郭海云和郭龙坤。

        郭海云最早是杨派,后转为王派,现在又回归杨派。杨青军跟澎湃新闻说,“总有叛徒的嘛,他(指王文选)能接受,我也能接受。”

        杨青军说选举的前一天晚上,他和王文选挨着坐在一张圆桌旁,没有冲撞和矛盾,聊天时也心平气和。

        之后,杨青军公开在《华商报》上撰文称,再度参选是出于“赌气”。彼时,王文选则对媒体称:退出竞选是他自己的选择,原因是“觉得没什么意义”。“给村民弄一点实惠,还弄得风风雨雨,算了,退出了,下来了,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

        龙门镇一官员则向澎湃新闻表示,或许王文选觉得利益也得到了,该退出了。

        杨青军对澎湃新闻说起同王文选的交往,“前几天龙钢年会我们还见了。我们并不像外人想像的那样针锋相对,该吃饭的时候就吃饭,该聊天的时候聊天,毕竟我们都会跟龙钢有往来。”

        在旁人看来,当选龙门村村长的最大价值,在于其地盘上有龙钢集团。后者在土地租用等方面有求于龙门村,龙门村的掌门人自然就在对话中握有话语权。

        这也让企业和村庄形成了独特的鱼水关系。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杨青军反思道,龙门村20岁以上,46岁以下的村民基本都供职于龙钢,与此同时,工业污染直接导致龙门村每年50岁以下罹患肺部、肝脏恶性肿瘤的人数不断增加。

        除了越发恶劣的生存环境,龙门村的经济状况也一蹶不振,郭艺方说龙门村现在成了没有节日的地方,过节费也都取消了。

        据多位村民介绍,杨青军当时给每人发了一张三万元的合阳县糖厂的股份票,年息20%,承诺两个月后就能兑现。

        然而,非但没人兑现成功,后来村民还被告知糖厂破产了。

        杨青军向澎湃新闻解释说,自己并未预计到糖厂经营不善,而且当时这已经被认定为贿选,被叫停了。

2010年11月29日,韩城龙门村村民郭榜柱将村委会牌子摘下后,坐长途车将牌子带到华商报,希望得到关注。 华商报 图

        除了未能兑付的承诺之外,村民郭傍柱向澎湃新闻回忆起那次选举时说,杨组织了一批人,在路口、巷口、门口昼夜站岗,对不同意选他的采取私下承诺、围攻、甚至动刀威胁。

        薛起红已近70岁,他便是受到威胁的人之一,他告诉澎湃新闻,选举前有一伙杨派的人士到他家,把刀亮出来说,不选杨的话就等着好看。

        前龙门村会计王爱民、前龙门村村委会委员王景名也陆续向澎湃新闻爆料称,村企2002年到2008年的账册原本存于龙门镇经管站,即杨青军头两任村企业的四套账册,现在却不翼而飞了。

        他们出示了一张龙门镇出具的领条,显示2009年8月20日,由现任龙门村会计王铁坤领走了四套账册。

        对此,杨青军回应称,“如果真有问题,你给公安机关报案抓会计就好了。”而据他所知,账册是当年国税局抽调账目时要求会计领取的。

        近三年的任期内,没了竞争对手,杨青军的日子也不好过,老账新账的重复清算也让他几近崩溃。2009年开始,龙门镇财务、韩城市经管站、韩城市经侦大队、渭南市检察院、渭南市纪检委先后对杨青军两届任期的账目进行审计。“你说我贪污,那你具体说我贪污了哪一笔?那么多部门审计完,难道他们难道都是傻子啊?”杨青军愤愤然,“去年6月又有9人联名举报到中央第七巡视组,巡查组批复要求再查,这才刚查完你又来了,这些事情没完没了。”

        而这种反复本可以避免,在伍社红看来,村监委会应适当增加职数,发挥其在村务财务中的监督作用,实行例会制度;同时,监委会成员的津贴应该适当提高,以保证其能有足够的时间、精力行使职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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