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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迟子建:人的眼泪,有着种种的来历

澎湃新闻记者 徐明徽
2015-02-10 10:15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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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迟子建。        

        暌违5年之久,继《白雪乌鸦》之后,迟子建携长篇小说《群山之巅》归来。

        数十个人物、三个家族三代人的悲欢,迟子建用一个个片段化的故事,将一个复杂诡异而又充满生命原始魅力的中国北方小镇推到了读者眼前。

        《群山之巅》聚焦在中国北方苍茫的龙山之翼,一个叫龙盏的小镇上。屠夫辛七杂、能预知生死的精灵“小仙”安雪儿、击毙犯人的法警安平、殡仪馆理容师李素贞、绣娘、金素袖等,一个个身世性情迥异的小人物,在群山之巅各自的滚滚红尘中浮沉,爱与被爱,逃亡与复仇,他们在诡异与未知的命运中努力寻找出路,寻觅爱的幽暗之火。

        没有“开始——高潮——结尾”的起承转合记录故事的手法,迟子建用生活的碎片化让《群山之巅》契入了现实,每个人都是主角,他们碎片化的生活最后凑成了让人心惊的诡异生活。每个小说人物都在现实中,每个读者又在故事中。

        在《群山之巅》的后记里,迟子建谈到写作此书的缘由:几年前,某驻军的一名年轻战士在陪首长客人游玩时溺亡,最终却被宣传成一个救落水百姓的英雄。这个故事,唤醒了她十四年前的记忆:中俄边境村庄里有位七十多岁的老战士,攻打四平时断了三根肋骨,丢了半叶肺,至今肺部还有两片弹片未取出。“文革”时他挨批斗,揍他的人说,别人成了烈士你活着回来,肯定是逃兵。见过的“逃兵”和耳闻的“英雄”传说融合,形成了《群山之巅》的主体风貌。

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群山之巅》,描摹了北方小镇龙盏镇的众生群像。

        以下为迟子建接受澎湃新闻专访的内容:

        澎湃新闻:可以认为《群山之巅》是一本没有主角,又全篇都是主角的小说吗?        

        迟子建:当然可以这样理解。我在大兴安岭长大,这里的山没有很高的,也没有很低的。不高不低的山,单看上去不起眼,但它们连绵在一起,形成群山,就有了气势。《群山之巅》的人物也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山头,是别人的配角,但却又站在自己的山巅,是绝对的主角。没有这些人物的相互映照,单个人物就失去光彩了。

        澎湃新闻:在你的笔下,无论是善良的安雪儿、绣娘,还是作恶的辛欣来,你都给予了生动而细致的描绘,然而他们跳出了书面,又悄悄地在下一个篇章淡化了下去,最终所有小人物的生活轨迹与故事又呈现出了龙盏镇的面貌。你是否非常种情于这种写作手法?

        迟子建:我很喜欢八大山人的画,他的画有的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画梅几乎没有画过满树梅花,只一两枝,七八朵,但韵味无穷,风骨卓然。如果说《群山之巅》的龙盏镇是一幅空白的画卷,那么人物就是流淌的笔墨。人物跃然纸上,死寂的风景才活了。

        澎湃新闻:整本小说以一个个故事呈现在读者面前,读来有种迷惑:作者究竟要告诉读者什么?好像什么也没说,但又全在故事里。可以理解为这是你的写作“野心”吗?你去除了小说的框架界限,让读者自己去体会故事呈现出来的多元世界?        

        迟子建:你说的“什么也没说,却又全在故事里”,可能是每个小说家都追求的意境吧。也就是作家写作时要“多情”,要有丰富的意蕴和想象的空间,这样的作品不着痕迹,余音袅袅。我不喜欢把主观意图强加给读者,而是带读者走进文学世界,感悟他们所感悟的。       

        澎湃新闻:在你的笔下,每个小人物的命运都在改变,安雪儿从神秘的仙人变得平庸了;单四嫂释怀了仇恨却又再次被抛弃;纯洁的唐眉也隐藏着巨大的罪恶……在你看来,所有的人都无法逃开命运的掌控?        

        迟子建:我在《后记》里写道,生活并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一个善恶交织的世界,才有了人的幸福和痛苦,才有了双足陷于恶之河的泥淖,却向往岸上纯美人性花朵的良心未泯的人。如果说命运,那么命运的构成不是单线条的,而是多线条的。因为人的眼泪,有着种种的来历。

        澎湃新闻:在时代的背景下,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小人物”,在面对这些小人物的善与恶,你有着怎样样的感触?会生起希望,还是更感觉对命运与人性的无力?

        迟子建:我对人性从来没有失望过,所以才写了李素贞的“认罪”,写了唐眉的“忏悔”,写了辛七杂攥着父亲身体烧出的弹片后,悲恸欲绝的呼喊。

        澎湃新闻:你用一个个故事串起了几个家族、几代人的命运。在《群山之巅》中,你是否有相对更衷情、更为用心刻画的角色?

        迟子建:其实每个人物都是用心刻画的,只不过有的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深刻,比如辛家和安家三代人;而有的则被忽略了,如日本女人秋山爱子,但其实我是把这个人物,埋藏起来写。秋山爱子流离的命运,是战争的悲剧。

        澎湃新闻:小说中即便是弑母作恶的辛欣来,在全文未见你有加重笔墨对他“恶”的描述,对这样一个可悲的人物你是否也怀有着怜悯?在最后辛欣来伏法的过程,你让读者感受到了他的可悲与可怜之处?这样的“恶”,是否在你看来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与世间所有的善一样,存在于太阳火之下?

        迟子建:确实如你判断的那样,我对辛欣来这朵“恶之花”,满怀同情。如他第二次入狱,认罪服刑,就是屈打成招,受了冤枉。他的悲剧,是有着社会因素的。写到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幻想他的亲爹,会动用权力,叫“刀下留人”,救出他来,我格外心痛。他的灵魂扭曲,与他感受到的社会的权力崇拜,与人格异化,关系很大。

        澎湃新闻:看到小说的最后一句话“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顿时感到心中受到沉闷一击,虚无孤独感缓缓漫出心底。这句话是否传递着你对这个虚空世界的悲凉感?

        迟子建:世事苍凉,人和人之间,想要听到彼此的呼唤,隔的不仅是山峦和海洋,还隔着人心,隔着宇宙。这个世界带给我们的,有悲凉,也有欢欣。

        澎湃新闻:然而你笔下塑造的人物,却又透露着顽强的生机,每一个小人物跳动的心似乎都在读者眼前,给人以力量。可以这么理解吗?孤独与生命原始的力量,同时交织在这部作品中?

        迟子建:“孤独与生命原始的力量”,这是个很美的说法。如果说生命像一条冰封的河流,那么每个人靠着心底涌出的热泉,让这条冰河解冻,淙淙向前。

        澎湃新闻:在你以往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等作品中,也都以写小人物为主,这部《群山之巅》在感情上,你觉得与以前的作品有什么不同吗?        

        迟子建:我的几部长篇,除了你提到的,包括《伪满洲国》,确实都是以写小人物为主,但人物背后的历史和时代是宏阔的。这与我的文学理念有关。《群山之巅》在感情上与我以往长篇最大的不同是,它是我五十岁的作品。透过它,我知道自己还会有生长的空间。

        澎湃新闻:你是在2001年遇见中俄边境那位被认为是“逃兵”的老人,开始有灵感创作《群山之巅》的吗?你创作中涉及了如此之多的人物题材,对你来说,创作的素材是源源不断的吗?

        迟子建:2001年,我在中俄边境的一个村庄里,遇见了那位被认为“逃兵”的老人,我在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个文学素材,所以才在当年的日记中特别记载了。如果没有后来听闻的那个“伪造”的英雄,这个老人在我的记忆中,也许就被遗忘了。他能够“复活”,说明他一直潜伏在我的文学记忆中。我喜欢游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喜欢鲜活的生活。但占有生活,并不意味你就处于艺术的高地了。所以我曾在一篇创作谈里说,最可怕是身体在路上,心却在牢笼中!        

        澎湃新闻:你在书中后记中写道,写完《群山之巅》并没有如释重负之感,仍然想倾诉。你还会在《群山之巅》人物的基础上延续下一部作品吗?

        迟子建:写作虽然没什么神秘可言,但它也有奇妙之处,就是你备下的诸多素材,不知哪一缕艺术之光,会把哪一部分照亮。一个作家要想让自己的笔“青春常在”,除了要保有对历史和现实清醒而浓厚的兴趣,更要保有灵敏的艺术嗅觉。《群山之巅》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如同翻过了一座山,我不会贪恋这座山的风景。因为再美的风景,只要看过,都是逝去的风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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