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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志对话陈绮贞:一个想当作家的歌手,她最爱哪些书?

张铁志 陈绮贞
2015-02-16 09:22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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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香港杂志《号外》二月号封面人物为:作家陈绮贞。在华语乐坛出道10多年的台湾歌手陈绮贞,不久前出版其第一本散文集《不在他方》。《号外》主编张铁志与陈绮贞畅谈最近在看的书、喜欢的小说、诗人、哪一本书改变她的人生等等,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歌手对文学与哲学的热爱。在张铁志与陈绮贞的对话中,作为作家的陈绮贞列出了长长的阅读清单。经《号外》授权,澎湃新闻转载此篇对谈

《号外》杂志二月号封面。        

        创作歌手陈绮贞出版了她第一本散文书。从陈绮贞过去的创作来说,这似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奇怪的是反而这件事来的这么晚,奇怪的是,她一直很抗拒这件事。她自己给的理由是,因为她是一个非常挑剔的读者。

        大学之前,她把生命花在音乐上,大学读了哲学系,被尼采改变她的生命,也刺激她的音乐创作,她也开始越来越进入文学,然后,成为我们知道的陈绮贞,这个时代的文艺女神。

        小说家骆以军说,“是不是所有人都欠陈绮贞一个疗愈的时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方程式?到底是怎样一个制造的秘密?到底是个怎样的修补恶梦的少女神的机智?她可以赠与这么多人在最沮丧、最灰暗、最受创的时刻,一个疗愈、一个清澈晶莹的眼泪、一个好像一个看不见的一个女神来拥抱你。”

        这篇深度访谈尝试揭开这个秘密之洞的一隅,让陈绮贞谈她生命中的重要阅读体验,和她所生长的城市──台北──如何滋养了她,并且让她的音乐与文字疗愈了我们。

        张铁志(以下略为张):我们从你的阅读与生命经验开始谈吧。

        陈绮贞(以下略为陈):很好耶,因为我觉得这个大概已经有七八年没有过,这种专注在写作或是阅读的采访,所以很认真准备喔。

        :你最近在读哪些书?

        :我最近在读的书其实有好几条线。比如说早上起床会看《一个青年小说家的告白》,那是艾可的讲稿,重读塔伯雷的《反脆弱》,还有读林博文《60年代的悸动》、莫迪亚诺的《暗店街》。此外,我在演唱会的期间,会在睡前看金庸小说纾压。还有,一个美食记者王瑞瑶最近有本书叫做《大厨在我家》,是写她厨师老公的食谱,我做菜没有灵感的时候,会看看(笑)。

        另外有一本我很喜欢的中文翻译书《创作者的日常生活》,超好看,就是偶像作家们的八卦(笑),比如说荣格每天早上是几点起床啊,康德大概早餐都吃什么啊,或者是毕加索每天都喝什么啊。我对这些问题其实困惑很久,因为我没有上下班,看那本书就知道。像克里斯蒂从来没有人看过她在写作,但是她可以写这么多书,她也是家庭主妇啊,在家打扫、煮饭啊,很有启发。

        我最近在海外巡回时,也会看《朗文英文字典》(笑),我把它拆成五小本随身带着看。可能是会紧张,所以会看字典来转移注意力。我是按顺序看,从A开始,已经看到C了。        

        :现在是2015年年初,那么你去年最喜欢的书是哪些?

        :读到骆以军《小儿子》很惊喜,父亲这角色在我九岁时开始缺席,我一直在想我是否把自己内化成父亲,试图在家中取代父亲的角色,当成对母亲的补偿和支持,去年初一位待我如同父亲的长辈过世(一位推拿师傅),我又开始反复思考这些问题,加上那时身体就不太好,痊愈十年的忧郁症好像又开始蠢蠢欲动,看了《小儿子》这本书,似乎松动我的恐惧,让我把人生中的缺席缺憾不再无止尽放大,制止自己想象其实并不存在的困扰。

        而且,读一位文豪极具反差的作品,表面是一些家庭琐事童言童语,但文字深处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一颗文学焠炼过的心脏散发的温度。这种“小”不是以“大”作为比较的小,而是愿意弯身凝视一根草,愿意蹲踞在所有尚未成形,脆弱摇晃的形体旁,陪伴,包容,允诺未来辽阔的普世情怀。

        另外余华的《第七天》,让人不寒而栗。Jannifer Igan的《时间中的痴人》、亨利米勒《北回归线》也让我很惊喜,这些都舍不得太快看完。

        :好,你平常读哪一类较多啊?

        :散文多,诗最少,因为诗密度最高也不能多。

        :但小说也蛮多的吧?看你刚才提到的这么多。

        :我都一直觉得我不喜欢小说,可是我做了这个功课之后发现,其实也还蛮多的啊。其实我也很喜欢许多其他的形式,像日记,我喜欢画家保罗克利的日记。这几年爱上读讲稿,像是波赫士(即博尔赫斯)《波赫士谈诗论艺》,卡尔维诺《给下一个太平盛世的备忘录》,艾柯《一个青年小说家的告白》,纳博科夫《文学讲稿》,陈芳明的文学评论系列和《新台湾文学史》。

        :你最喜欢的诗人?

        :这个我想超久的。夏宇必定是。但我感觉我自己跟罗智成的光谱很近。他的《宝宝之书》是我的珍藏,书的空白处写满了读诗的感想。

        夏宇跟我距离很远,虽然她说过要把我弄脏,但我也怕我把她漂白,像她这样狂野的女子会跳进音符的限制里写歌词,就像是野放族群产生突变,而我就是养殖界的异类,只是比较幸运的“阿河”(R.I.P),她可以搭70次便车横越古巴,我那天晚上去隔壁巷子喝一杯蜂蜜姜茶就腹痛进了开刀房......,因为体质的差异,在她的文字里我享受到迷失和美,我爱《腹语术》机锋暗藏高端奸诈的幽默,因为我们的世界真的太严肃,严肃就不美了。

        去年读了葛楚·史坦(Gertrude Stein)的《Tender Button》,像被人拿了锤子敲了脑袋,还有摄影书也是诗,看杉本博司的照片就像读诗。看Vivian Maier会想到Emily Dickinson。她们创作的领域都在极小的范围,(在现代可能会被说是小清新吧),Vivian带着小孩在自己的城市街拍,Emily喜欢花,烹饪,最后她根本就也不出门了。他们都在死后才被发掘出数量惊人的作品,证明不管需不需要沟通,他们都不得不与众不同。

        当然还有像辛波斯卡、聂鲁达啊。他们给我的启发有些是你明明是读中文都读不懂,但是它们可以越过语言的障碍,让你知道他在讲什么,而且你好像可以深入的知道,可以直接跟他沟通。有些事就是他让你知道,世界上有个很美好的东西叫做雾,你就是在雾里面,你什么都看不清楚,你什么都不懂,但那个时候你知道你自己在迷失。我觉得那也是个很好的境界。

        :说得真好。

        :我讲了太久,讲饿了我们就叫外卖吧。

        (原注:绮贞确实很体贴地买了好吃的包子给大家吃。)

        :我今天起床就在想一件事,诗如果它越靠近音乐的话,对我来讲艺术价值比较高,比如余光中。它会让我想要念出来,念了之后你感觉到它的音韵,就是比如说以前说苏东坡等诗人,可能今天写,明后天全城的人都会唱,那些东西是可以用来吟唱的,以此来传诵下去。可是现在很多诗,不要说唱了,你连repeat都不太可能。当然诗的形式有很多种,不一定是说符合音乐的格律才是好诗,但我很喜欢能给我音乐的感觉,而不只是图像感觉的。当然图像诗也很棒啊。

        
        :喜欢的小说家呢?

        :如果是小说家的话,其实我有三个all time favorite,就是艾伦·坡(即爱伦·坡)《黑猫,金甲虫》、卡夫卡的《变形记》,还有《变身怪医》的史蒂文森。徐四金也很喜欢啊,可是我觉得以形式创造者的角度跟艺术层次来说,我会选这三个。

        我尤其对爱伦坡崇拜不已。我阅读小说有几个障碍,对话障碍(对话尴尬)、情节障碍(太复杂)、写景障碍(写得太细会分心)、人名(翻译名称太长会糊涂),这些小说都能越过我的障碍,顺利和我沟通。

        因为你看艾伦坡写的侦探吶,或者是比较怪奇那种,他几乎把所有可能的东西都讲完了,比如金甲虫这种形式的或是密室类型的,后面写侦探小说的人好难突破。我觉得这样的人让我很admire,因为他不只是在写,而是真的是在创造,不论形式或是叙事的方式。

艾伦·坡。

        :就你刚才提到的三个,感觉你对于一些怪诞的、有想象力的作品比较有兴趣。

        :对啦,我觉得这是创造,而且他们用很短的篇幅就可以讲完很多事情,儿童也都会懂。你看卡夫卡的《变形记》开场之后就是一个剧烈的转折,可是你就会觉得人生真的就是这样子的,你看我们每天看电视发生的这些诡异的事情,虽然很怪诞,但其实很真实。

        不过,我最爱的小说是《罗丽泰》(即《洛丽塔》)跟那个《帕洛玛先生》(卡尔维诺著)。      

        :哪一本书影响你成为创作者?

        :我好喜欢这个问题喔,因为这个问题我想了两天,可是就是很像是一个回溯自己的过程。

        对啊,我觉得是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我今天有带这本书来。我昨天重看时,竟然哭了(笑)。

        上大学时我一直都不太快乐,忧郁的主因是我弃绝快乐,也轻视快乐,那时生活困顿也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所以音乐是唯一的寄托,一直到上了尼采这门课,读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那时我决定我要站在酒神的这一边,似乎意识到过去体弱苍老的灵魂正在觉醒,突然知道,我必须服从自己的意志,只要不背离自己的意志,就可以永远年轻。因为过往我无意识地活在尼采所谓“阿波罗精神”主导的世界,一个有秩序,被要求精确复制的世界;被迫相信权威并被植入“得不到权威的认同就不能自我认同”的基因,这才是忧郁真正的原因。

        苦痛虽然有价值,但快乐是无罪的,我所需要的独立精神,根本不是我在找寻的任何精神,也不是任何我正在模仿的对象,而是我必须自己创造属于我的独立精神。我在课堂上常忍不住一直写,每读几页就情感澎湃,那是歌德的文字也比不上的激情,对比其他所读的哲学,是一扇通往奇异的门,没想到那扇门就是两千年的现在。

        尼采曾说他的书在公元两千年会开始受欢迎,我相信是。他虽提倡酒神精神,但生活节制禁欲不喝酒,重视食物和空气,写过一首不太好听的歌,在以基督教文明为主要价值观的西方世界,他敢喊出“上帝之死”的口号,张扬他的反叛,这和我耳里听的摇滚和庞克接通电源,音量倍数放大。我解读这反叛的对象并非真的是基督宗教,而是对权威和反权威的探索,在两千年后,人权,性别,种族,环保思潮齐起,独立精神是每一个人的精神,尼采的确是先知,他让我明确感受到,即使跟一条狗一样奔跑着,也有追着自己的尾巴,追着别人的骨头,和追着一朵云的差别。       

        “我是否还活着呢?”

        “倘若有一日,我的智慧弃我而去——至少我的高傲尚可与我的疯狂继续一起飞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他给我最大的鼓励就是说,与众不同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当你意识到你不得不与众不同的时候,那个跟生命搏斗的力量就出来了。然后我继续去研究他,其实他并不是像我这样吃便当,不在意人生的一些事情呀;他是相反,虽然他崇尚酒神,但他不喝酒,但他很在意他吃的东西,很在意呼吸新鲜空气。我觉得这种生活的方式就是很反差,呈现出来的思想就是让我很清楚的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不要的就是那种阿波罗太阳神的,而且这个就是我们面对的世界,让我们感觉到压抑跟痛苦的来源。

        而且你知道他当时的书卖不到一千本(笑),所以那个在文字里面被解放。我昨天自己在家里看的时候就觉得,我现在没有背离小时候的理想,不要背离自己的意志。        

        :哪一本书特别让你悲伤?

        :我记得我在家看哭到快要抽搐,就是看余华的《活着》。他那个文字很简单,那种农村生活也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可是人性都是一种普遍性吧。还有《流浪者之歌》、 《追风筝的人》。

        那些是故事情节会让我很忧伤,但有一种作者,若他不写作,于这个社会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废人,这样的作者只能在作品里面越挖越深,燃烧到极限,像是莒哈丝(Marguerite Duras,即杜拉斯),或是Kurt Cobain,他在作品中是巨人,在生活中却是个麻烦,当他的作品越巨大,他的麻烦也越膨胀,我对这样的作者充满同情,也同样感到悲伤。        

        :哪一本书你是会一看再看的?

        :就是金庸小说啊(笑),尤其是《射雕》,《射雕英雄传》每回看完就会接《神雕侠侣》,我就觉得《射雕英雄传》是最精彩的。

        :演出时看金庸小说这个习惯很多年了?

        :对呀,因为演出时候的准备就是真的很枯燥,你得不断的重复,所以你看这些江湖上的人招式,多多少少会有点振奋。

        :那你看这么多次还是会有乐趣?

        :会呀,还是会每次看到这段想说,奇怪,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笑)。        

        :那么,什么是你青春时期最爱的书?

        :没有,一本都没有。我整个青春期几乎没看书,但是狂听音乐弹吉他读歌词。只记得17岁的时候买了一本杨牧的《一首诗的完成》。

        :那30岁以后你最爱的书是什么呢?

        :30岁以后就是什么都看啊,很像是一个肠胃变好了的大食怪,可能就是这样把肠胃弄坏了。现在就比较偏食啊,就不会再觉得这本书我竟然没看过,很慌张。

        :是,现在更知道自己该看书的方向了。

        :对呀,没看过就算了,这辈子也不可能看得完。对呀,而且像我都会自由搭配,比如说我一定同时看六本。

        :做菜的、小说和哲学,呵呵。

        :对对对,有点像排骨跟鸡腿(笑),加上一些小菜。

        :有没有最爱的关于音乐的书啊,不管是音乐人的传记或是谈音乐的书?

        :这个是有看一些,但是我觉得看来看去最厉害的还是Bob Dylan的自传。Patti Smith的“只是孩子”也很好看,但Bob Dylan那个更音乐,里面还有写他怎么写歌词啊,他怎么想三拍子,三拍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真的很好看。

       
鲍勃·迪伦自传《像一块滚石》。

        :所以这本书对你的创作有启发性吗?

        :有,非常有,就是当你知道Bob Dylan在写一首歌的时候,他会找到一个model,找到一个他喜欢的歌者,从头到尾,连他怎么弹、怎么唱,完全模仿。他也承认说他自己是有模仿,在改造,然后他会去背诗、抄诗,好应付他未来想要写很长歌词的技术。创作不只是灵感这件事而已,就是你看到他下的苦功是这么的多,懂的理论是这么的多,然后怎么去练习,我觉得这也是蛮鼓舞人的。

        关于音乐还有一本书是很可爱的,是Victor L. Wooten的《The music lesson》,然后他是一个得过格莱美奖的贝斯手,他好像就是真的在音乐课,可是他讲的很有趣。还有扎伊尔德《音乐的极境》。

        :对你来说,写文章跟写歌词有什么不一样?

        :写作是为了遗忘,写歌是为了不被遗忘。歌词是咒语,重复以后就会产生魔法的咒语。所以我必须写我真的相信的事情,才禁得起重复,才会有力量。因为这世界真相纷呈,所以创作需要指鹿为马的胆量,我不必知道Bob Dylan或陈升写的是不是真的,但他能唱的让我愿意相信我所相信的一切是真的就够了。

        有时候我看看舞台上所有音乐家,明明我弹得最烂,我也觉得我唱得总是有瑕疵,但我相信我自己写的这些,而且相信过千千万万遍,这都是我生命的一部份,有的还留有搏斗的痕迹。这让我有胆量,走过这些眼睛雪亮的音乐家身边,走到最前面,还把声音开最大声,而且一直唱下去,这种莽撞的勇气,大概就是这些咒语给我的力量吧。

        一首歌能做的事情真的很多,一首有感情的歌可以陪伴你,一首有思想的歌可以成为你的指引。写歌词也很像“火场逃脱术”,我常看新闻,一个人困在火场,离门边只有一步却来不及逃出。一首歌三分钟,我只有三分钟的时间,所以从开头到结尾,每一句都很重要,决不能一步之差把自己永远困住了。

        歌词以外的写作没那样紧张,但更容易流露自己的想法。像是整理一团乱的思绪,写完以后头脑清醒,生活就能继续下去。曾经不经意翻开一本书而得到启发慰藉,我常会感觉文字之神从云端垂降一条细细的丝线,把我从生活的无能为力轻巧拖移,因为一再受到眷顾,所以当我困惑时,就会在写作里找寻寄托。不过我常常写完就忘得一乾二净,也许这样才能保持清醒和健康。

        更重要的是,写文章我永远无法当自己的读者,我只要看到自己的文章,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看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修改得更好。歌词不会,一切都已成定局,往后我在唱的时候我也在聆听,这是最大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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