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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阅读·子不语】丹朱

盛文强
2015-03-05 21:45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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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帝造棋,教子丹朱。

        丹朱,尧帝的长子。他刚降生时遍体红色,所以取名曰丹朱。

        尧帝厌恶丹朱已久,只因丹朱行为举止处处不似尧帝。尧帝崇尚柔和,而丹朱为人刚正,每每与尧帝发生争执,都是因为断事不同,尧帝尚在左思右想之际,丹朱已经作出决定。就这样,父子多次不欢而散。

        遥想当初,丹朱出生之际,尧帝难免要占卜一番。尧帝请来卜者,在堂前用龟甲占卜,经火烧后的龟甲绽开几道裂缝,那些裂缝按照神谕,朝不同的方向奔驰而去,裂缝的末端总是难以预测,眼中所见的是无数折来折去的黑色闪电,尧帝的心也抖颤不止。一声爆响之后,裂缝终于停下,卜者从火中捡起龟甲细细端详,不由神色大变,原来龟甲上所显示的卦象大凶,卦辞曰:子惊其父。

        古老的卦辞总是惜字如金,而且难以索解。卜者收起龟甲,向尧帝施礼后便退出了,脚步声渐远,只留下默然不语的尧帝。尧帝虽然不知这四个字将在何处应验,但毕竟是大凶之象,他从此更加不悦。

        丹朱来到世上,仿佛是他父亲的一场灾难,只是不知这场灾难会在何时爆发,尧帝忧心忡忡,生怕厄运忽然降临。不知不觉间,丹朱已经成年,尧帝把帝位传给了出身农家的舜。与此同时,尧帝终于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他把丹朱流放到遥远的南海,并发誓父子永不相见,希望以此来躲避灾祸,命令一下,尧帝心中安稳了许多。

        当尧帝做出这个决定时,正是深无边际的孟夏时节,草木莽莽,大地上的浓荫层层覆压,丝毫裸露的土地也不可见,大地的少年时代皮肤湿润,毛发葳蕤,这使丹朱的流放之路显得杳不可及。

        对尧帝的命令,丹朱已无力改变。丹朱遥望这片大陆的尽头,希望能望见流放之地,却最终没能望见——他要去的地方,远在地平线之外,难以想象的遥远旅程,流放因此而有了具体意义。丹朱只有离开这片大陆,才意味着他失去这片大陆,他已失去,于是离开便不可避免。漫无边际的困顿与苦辛,早已超出了惩罚之外。奔赴荒蛮之地,无异于离开人世,到另一世界去生活,这和死刑已经相去不远。

        密不透风的南方丛林之中,不断有水珠从头顶的参天大树上滴下,丹朱头上乱蓬蓬的头发纷纷倒伏下去,这里刚经历了一场暴雨,雨比丹朱先走了一步,可还是把随后跟来的丹朱浇透了,他每一次落脚,都要深陷进淤泥之中,泥水没过膝盖,他站在泥水中休息,忽然云开日出,淤泥瞬间已晒干,把他封在大地之内,这是故国对他的最后一次挽留,终究也被他给挣脱了。丹朱拨开草丛,寻找南下的路,随着他木棍的落处,一人多高的野草纷纷倒伏,狐兔从中飞驰而出,不断撞到丹朱的裤脚,经久不息的强烈撞击,终于使丹朱的双腿肿胀,最后只能拄杖而行。

        在广袤的原野上,丹朱停下来,一条大道终于出现在面前。这条大道上寸草不生,露出了干燥的黄土,大道两边是无边的绿色,丹朱揉揉眼睛,这条大道仿佛是从南天上垂下来的,路的尽头接通了南天的暮霭,南行之路漫长而且无奈。

        丹朱极目远望,那团南天的暮霭兀自凝滞不散,仿佛猛兽发作前口中喷出的蒸汽,那些瘴疠的云烟滚滚翻腾,热烘烘的令人生畏,丹朱将在这恐怖氛围中直奔南方,正如以身饲虎。

        多年以后,丹朱来到流放地。就在南海的边缘,大地猛然陷落下去,令人猝不及防。幸亏他及时收住脚步,才没被这突然出现的南海吞噬。丹朱稳住身子,满头瀑布似的大汗,模糊了他的视线。这是他第一次与南海见面,南海的波涛无声流淌,在他朦胧的视线里挪动着笨拙的身子。

        滨海之地别无所有,唯有海天茫茫,这里是他父亲所统辖的疆域的终极之处。丹朱已经失去了一切,此刻他已被废为庶人,只好以捕鱼为生,他在海滨定居下来。之前他没有学过捕鱼,只有自己摸索,他壮着胆子下水,靠双手摸鱼,每摸到一条鱼,就先叼在嘴里,然后继续摸。

        没过多久,丹朱的外形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和他的捕鱼生活有关,在浅海中站立不稳,于是脚趾生出倒钩,深深嵌进泥里,两只脚都变成了长趾的鸟爪。为了方便叼鱼,他的嘴化作尖而长的鸟喙,常有一条活鱼在他的嘴中挣扎,把水珠溅他满脸。不多时,他的身后生出双翅。他的翅短,不能飞,只能扶地行走,如拐杖般,在浅海的大浪中保持平衡,帮丹朱稳住身子。这时的丹朱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仿佛只有彻底改换容貌,甚至重造形体,才能把他从去国之痛中打捞出来。

        在捕鱼的间隙,丹朱不经意间的临水自照,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跳荡的水面上,鸟喙赫然出现在自己的脸上,他张了张口,鹅黄的角质鸟嘴在闭合时铿然有声,一阵痉挛自嘴尖传至全身,伸手去摸,尖嘴冰凉硌手,再看身后,一双肉翅伸出肩头,翅端的翎毛在阳光下反射出靛蓝的光辉,用力扇动,一根纯蓝的翎毛落在他身前的水面上。不知什么时候,他住进了海鸟的身躯之内,抑或是有一只海鸟附着在他的身上?他从水面上抬起头,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方才抖落的那根鸟羽还在水面打转。

        不多时,他终于释然了,长长出了一口气,最初的惊讶也被轻而易举地忘记了。于是,丹朱索性一并忘记了过去的自己,忘记自己的名姓,忘记自己的贵族身份,包括那已显得极为遥远的故国,还有故国里的父亲。放下了这一切,丹朱顿觉浑身轻松,此时,他已经能在浅海中疾速奔跑了,故国在飞溅的泥水中飞走了,昔年的记忆都被甩在了身后。

        丹朱的后半生都在海上度过,故国日渐淡漠,而他没有想到,不久便有机会再见父亲一面。他的父亲正从万里之外赶来,沿着他当年所走过的路,每迈出一步,都离丹朱近了一步,仿佛只为兑现龟甲上的古老预言,父子二人间的距离每天都在缩进。当初占卜的龟甲上有两条最长的裂缝,从众多芜杂的细小裂缝中矫然突出,这两条裂缝的末端,就指向了遥远的南方,并在那里有了交叉点,预示着父子见面之地。

        在南方,答案即将揭晓,不过尧帝的南行之路依然漫长,和丹朱来时的路一样,漫长的旅途,终于让尧帝想到了丹朱曾在这条路上走过,这时尧帝才后悔不迭,他对丹朱的惩罚,仿佛反弹回来,一一压到了自己身上,南下之路成了尧帝身与心的双重煎熬,这让他急于想见到丹朱——即便那个古老的预言仍横亘在心头。

        尧帝终于来到了南海,此时的他虽早已禅位于舜,但还参与国事,此行的目的是探看国界之终极。在众侍卫的簇拥下,尧帝来到南海,再往前就是海岸的石崖,难以逾越,国之终极在他面前呈现。海与陆地的争夺惊心动魄,潮间带几经易手,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尧帝一时感慨万千。

        在南海,岁月骎骎,白浪洗刷岩礁,带来经久不息的喧哗。尧帝刚在沙滩上站定,心神就受到了涛声的袭扰,眼前一片水汽蒸腾,紧接着,在水汽中出现一红色怪物,正在泥滩中奔跑着追鱼,由远及近一路跑来,溅起泥浆无数。在那怪物的身前,海中大鱼凌空跃出水面,都急急忙忙躲避这个怪物的追赶。此时的丹朱相貌大变,头发脱落殆尽,双眼鼓出眶外,长喙前伸,全身都给南方的烈日晒红,身后的肉翅膀还在扇着风,使他跑得更快了,不断有鱼被轰出水面,在丹朱的前方凌空腾跃,变成一道鱼的长虹,随着丹朱的脚步而不断往前移动。尧帝见了大吃一惊,他没能认出丹朱,只见一尖嘴的鸟状怪物迎面奔来,裹挟着滚滚泥流,尧帝早已吓昏过去,身子朝后倒下。

        而这时丹朱却已认出了岸上的尧帝,他急忙合拢双翅,顺势往前一扑,就潜入水中。常年的海上生活使他惯于潜水,能在海底待三天三夜而不露出水面,甚至在海底睡觉,他躲避尧帝一行人,顺着潜流漂向了深海,他的身子无所依傍,不时有鱼影在他身边闪过,水草也在他身上安了家,在他的胸口生出一大丛,水草之间有海马出没。他失去了土地,却意外得到了横无际涯的海,这是尧帝始料未及的,海是尧无法知悉的陌生地带。

        这时尧帝早已受惊倒地,侍从们忙上前搀扶,架着胳膊把他扶起,尧帝倒在侍卫们的臂弯里,像一块枯木,侍卫的膀臂上浑若无物,尧帝已经衰老,这一惊非小,侍卫们高声呼唤,才把尧帝唤醒。当他起身再寻那海怪,已没了踪迹,水上只有几圈波纹,海滩上白沙一片,沙滩上有尧帝一行人齐整的足迹,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尧帝惊魂未定,眼前还是那个海怪的阴影,以及海怪大踏步溅出的漫天泥点。

        尧帝下令搜找海怪,连寻多日而不见,只得作罢。而那海怪没有走远,就在不远处的深水之内漂流。尖嘴双翼的海怪在夜里进入尧帝的梦境,扇着翅膀凌空而降,双眼的眼珠大如拳,布满血丝,紧瞪着尧帝,长喙眼看就要啄到尧帝的前额了,尧帝就在此刻惊醒,翻身坐起,全身已被冷汗浸湿,后半夜睡意全无,独自听着南海的涛声传进来,涛声内藏厮杀正酣的千军万马,让尧帝坐卧不安。

        南海之行就此草草了事,尧帝连夜起身北返。多年前的龟甲上的卜辞,终于在这一天应验了,龟甲上的裂痕犹在,悖谬的命运不可修改。好在尧帝只是受了惊吓而已,丹朱失去的,却是身后的整个王国。

        直到最后,尧帝也不知那个海怪就是丹朱,尧帝所能知道的,毕竟太少。离开南海的前夜,在行辕之外,不断有士兵来报,未发现海怪的踪迹。坐在火堆前的尧帝面无表情,跳跃不止的火光使他的脸色看上去阴晴不定,他站起身,挥挥手让士兵们下去了。就在尧帝一抬头的瞬间,夜空中光影缭绕,天上的星斗忽然离开原位,自行排列成了那个海怪的模样,翅膀还在不住扇动着,尧帝大吃一惊,再一眨眼,方才由星斗拼合成的海怪图阵已经不复存在,满天星斗依然凌乱而且明亮,尧帝呆立在夜空之下。

        丹朱为了躲避尧帝,早已潜至深海,直到尧帝一行走后,他才重新回到海滨,过起了捕鱼生活。在这里,他徒手捕鱼的技巧日臻完善。他在阳光下抬起手,南海每条鱼的身上都覆盖了他手掌的阴影,任它们拼命游弋,也逃不脱这粗重的手影,丹朱终于有了自己的手段,从此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曾几何时,这个南方的流亡者,独自忍受着南方的荒芜,南方的烈日把海滩烤热,温湿的水汽弥漫,所到之处灼人肌肤,丹朱就置身其中,冒着湿热捕鱼,吞吐着海上的水汽,他鸟喙上的两个小鼻孔里,随时有两道白气喷出,使他看上去显得更加疲惫,就像拖了两缕雪白的胡须,海上漂泊的苦辛一目了然。

        许多年来,丹朱靠自己的手和嘴生活,远胜于一切尊贵者,而当他扇动着短翼在泥涂中跋涉时,他的双脚又深知季节之变,冷暖了然于心。许多年后,南海也逐渐有了人烟,最先在这里定居的,都是穷苦的渔夫。

        那些渔夫在海上行船时,远远望见丹朱在水上疾走,此时的丹朱已经能踩在水面行走而不沉没,他踩得海面摇晃不止,那些渔夫见状,便聚在船头议论纷纷——那个在水上飞跑的人,就是当年被放逐的国王,怎么看都不像。

        是的,和国王相比,丹朱所缺少的,只是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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