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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民族的“狼生”传说以及汉民族通俗文学中的“狼主”

澎湃新闻记者 徐萧
2015-03-03 10:37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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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电影导演让-雅克·阿诺对大型食肉哺乳动物似乎情有独钟。

        40多年前他钟意熊,根据美国落基山脉中人与熊的真实故事改编,拍了《熊的故事》,获得了法国凯撒奖等奖项。这似乎让他尝到了甜头,30年后,又跑到印度支那的原始森林,拍了一对老虎兄弟。但这次啥奖也没捞到,虽然小老虎很卖力。这很可能成为他放弃《少年派》的原因——印度纸老虎好像不那么行。

        所以这次法国人把希望寄托到了草原狼的身上。从筹拍之初,让-雅克·阿诺就拒绝使用酷炫的“duang~duang~”特技效果,真狼实景让观众从一开始就不忍拒绝。但剧本上的孱弱,不免让人略微失望:讲什么草原—黄羊—狼—人的生态链,说好的史诗呢,说好的草原人民的精神世界呢。而那头自始至终没有得到命名的小狼最后扭头离开,虽然和《少年派》中的老虎回归山林的场景如出一辙,但并没有带给我们如后者一般的空谷回响。

        但我们不妨借此机会,再次推推冯绍峰没有推开的“通往草原人民精神世界的那扇门”,回溯草原民族与狼的关系。

图腾崇拜与祖源传说结合

        “图腾”是个外来词,英语totem源出于北美印第安人阿尔贡金部落语言的“ototeman”,虽然输入法顽皮地给出“奥特曼”的选项,但这个词的意思是“他的亲属”,是记载神的灵魂的载体。放到很多草原民族上,这个神就是狼,电影中的蒙古族阿爸说冯绍峰,把神当奴隶来养,就有这层意味。       

        早期人类将他们敬畏的事物神格化,作为图腾崇拜。而很多亚洲内陆草原民众,以狼为图腾,并将他们的祖先起源与“狼生”传说糅合到了一起。狼在他们的心中,多了层亲切的感情色彩。        

        祖源神话,几乎是每一个民族的标配。电影中,阿爸说他们以前没有文字,因此历史只能被汉人书写,言外之意就是他们的历史会被遮蔽。确实,在没有文字前,文明只能通过神话或歌谣口耳相传。其中,祖源神话因为关系着民族认同和共同记忆,尤为重要。        

        早期中国,汉文化对于周边民族的概括为:西戎,北狄,东胡,南蛮。除了南蛮不太清楚外,其他几个系统都有与狼生传说有关的祖源神话。        

        《山海经》可能是最早记载狼生传说的汉文文献,在卷十七《大荒北经》中有“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肉食”,是说有个叫弄明的人生下了一对白犬,白犬有公有母,兄妹合作成为了犬戎族的祖先。先不说白犬兄妹生人,就说这个弄明,按《山海经》的说法他可是黄帝的后裔,怎么生出一对白犬来,恐怕他自己也弄不明。至于汉族人的祖先黄帝与犬戎发生了联系,就不足为奇了,老人家招牌硬,很多想自抬身价或希望牧马中原的民族都托庇于其下,比如北朝时期的鲜卑。

        顺便提一下,小说《狼图腾》的作者笔名姜戎,“姜戎”正是西周时期的西戎的一支,2012年发现的陕西宝鸡石鼓山商周墓地就被认定是姜戎人的墓群。  

        看到这,读者要说了,犬戎这个明明是“狗生传说”,你别骗我。其实在草原民族那里,狼与狗本来就差别甚微,二者可以互换。比如我们都知道成吉思汗身边有木华黎、赤老温、博尔忽、博尔术“四杰”,但可能不太清楚他还有“四狗”——忽必来、哲别、速不台、者勒蔑。在《蒙古秘史》(正经的历史典籍,不是《孝庄秘史》那类的)中,更是将狗与狼一起作为膜拜的对象。        

突厥语族的狼生传说        

        进入到帝制中国时期,对于草原民族狼图腾崇拜的记载变得丰富起来。北狄系统中,丁零(又称铁勒、高车)、回纥等都有狼生传说,而这些民族又多少都和匈奴有着祖源关系。《魏书》卷一三《高车传》中记载了这个民族起源的传说:        

        当时流传说匈奴单于生了两个女儿,特漂亮,国人见了就高呼女神。单于变得飘飘然,“我这两个女儿,怎么能嫁给凡人,得和天婚配。”于是在无人之地建了个高台,把俩女神闺女放上去等着上天临幸。三年过去了,啥动静没有。单于不罢休,又等了一年,忽然来了一匹老狼,昼夜围着高台嚎叫,还在台下挖了洞安了家。小女儿见了,对姐姐说,“这肯定是天派来的神物,就是它了。”不听姐姐劝阻,下去成为狼妻并生了孩子,此后子子孙孙繁衍成为高车。史书为了增加确凿性,还说这个民族特别喜欢放声高歌,声音很像狼嚎。 

狼图腾青铜饰,汉代,内蒙古博物院藏。
狼噬牛纹金牌饰,战国,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

        另外相传为匈奴王养子的乌孙国王昆莫,虽然不是狼生的,但《汉书》中说他在新生后,因战乱流落草原时,一头狼曾经当过他的临时奶妈,后来被匈奴收养。乌孙和高车,一是匈奴养子,一是匈奴之后,皆有狼祖传说,所以有学者推断,匈奴也应该有狼祖传说,只是没有流传下来。        

        匈奴之外,对中国影响最大的另外两个北方草原民族是突厥和蒙古,他们也都有着狼生传说。突厥与蒙古和之前的西戎、高车不同,他们是自己认为是狼种的部族集团。在多种汉籍文献中,如《北史》《通典》《太平寰宇记》,都记载了突厥的祖源传说:        

        突厥是匈奴的另外一支,姓阿史那氏。后来这个部落被邻国覆灭,只剩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敌兵不忍,没杀他,只是把他的脚砍掉,丢弃在草丛中。有只母狼母爱大发,把他抚养长大。长大了,就与母狼交合,狼就怀孕了。那个敌国的国王听说了,派人把他杀了。好在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使者还想杀那头母狼,母狼带着身孕逃到了高昌国北山,在那里生了十个男孩。十个男孩长大,自觉肩负起建族大业,出去找老婆,并且各自有了姓氏,阿史那就是其中之一。        

        《周书·突厥传》中还记载了另一个说法,但主旨仍然是“狼生”突厥。突厥人以狼种自认,在于其部落领袖的帐篷外立着狼头纛,“示不忘其本”。所以狼无疑是突厥族神圣的图腾物,因而突厥诸部落中,对狼至为崇拜,每于旗纛上图以金狼头。突厥可汗亦每以狼头纛赐其臣。其后,取代突厥汗国称雄草原的回鹘汗国,亦在《新唐书》中留下了“牙门建狼头纛”的记载,此与突厥可谓一脉相承。        

苍狼白鹿祖源传说反映蒙古人迁徙史        

        1956年,蒙古国考古界发现的突厥汗国时代(552-774年)的墓葬遗址“包格图(bogutu)碑”,证实了突厥人“狼图腾”的真实性。这块石碑的正面和侧面刻有粟特文和梵文的铭文,而石碑顶部的浮雕,则表现了很可能是母狼怀抱其腹下小孩的景象,显然说的是突厥族阿史那氏以狼为图腾的故事,与汉籍的记载相符。此外,苏联考古学家也曾在蒙古国挖掘出一个古庙遗迹,从中发现了一条腰带。腰带正中央刻有一只母狼喂奶四个男孩的图画。这幅图画所表现的也可能是突厥传说中的狼照料人类的主题。        

        到了蒙古时代,其祖源传说由人狼恋发展为狼鹿配。在《蒙古秘史》的开篇就写道,“当初元朝人的祖,是天生一个苍色的狼,与一个惨白色的鹿相配了,同渡过腾吉思名字的水,来到于斡难名字的河源头,不儿罕名字的山前住着,产了一个人,名字唤作巴塔赤罕……”        

        《新元史》作者用后世的观念对此作了世俗化的解释:“孛儿帖赤那译义为苍狼,其妻豁阿马兰勒,译义为惨白牝鹿,皆以物为名,世俗附会,乃谓狼妻牝鹿,诬莫甚矣!”就是说苍狼、白鹿,不过是两个人名罢了。但从人类学的角度,参以高车、乌孙、突厥的祖源传说,就会明白,苍狼、白鹿更接近于蒙古早期的部落图腾。       

蒙古族版画家乌日切夫版画作品《苍狼白鹿》。

        蒙古人并不是一开始就居住在草原,而是从蒙古高原东部边缘山地长途迁徙过去的。所以在拉施都丁在《史集》中将蒙古人称为“现今称为蒙古的突厥语部落”和“过去就称为蒙古的突厥语部落”,这个“现今”和“过去”正好可以和苍狼、白鹿相对应,所以有说法称,白鹿、苍狼实际上反映了成吉思汗远祖对过去森林狩猎时代鹿祖图腾观念的承袭,以及后来进入草原游牧时代对狼祖图腾观念的承袭。       

        蒙古人的祖源传说并非只有一个,除苍狼白鹿传说外,还有“黄金壶”传说、日光感孕传说,这些传说之间有的并列关系,有的是同一系统的不同层次,错综复杂,但不管怎么说,蒙古人对狼种的认同和对狼图腾的崇拜是普遍的。

        狼勇猛、强悍,又有很强的社会属性,是草原生物链的顶点。草原民众以狼为图腾,希望自己是狼的族裔,正是希望在精神和身体上能够与之同步,立于人的顶端。突厥人视狼为战神,在突厥民族英雄乌古斯可汗的传说中,是苍狼引导他们战无不胜,一路走向胜利。突厥可汗的侍卫,以狼为名,也正是取其勇猛之意义。著名的突厥文《阙特勤碑》中,也以狼来形容其士兵之猛勇。在阿尔泰语系的哈萨克民族谚语中,狼代表着好汉、勇士。        

        这种做法似乎取得了不错的成效,以至于农耕文明对他们既鄙夷又畏惧。在中国汉民族通俗文学中,草原民族君主往往被自己的拥护者称作“狼主”。《秦并六国平话》有“匈奴狼主大怒”,《说岳全传》第十回“狼主可将计就计”的描述。狼在汉文化中凶恶、残暴的形象,不能说与草原民族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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