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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阅读·海上志怪】阎罗王是弱势群体吗？

百魅夜行

2015-03-09 22:06

来源：澎湃新闻

这几天，“弱势群体”这个词又热了起来。

笔者于是查了一下维基百科（话说这是“海上志怪”第一次用维基百科，以往都是用百度百科马马虎虎混过去的），是这么说的：弱势群体（Social vulnerable groups），又称弱势社群或弱势族群，指的是社会上生活困难的弱者群体。相对于优势团体而言，弱势群体往往因竞争力不足、适应力不佳、缺乏某些生活能力或环境因素，而遭受不同程度的压抑、剥削或不平等的对待，以致较无创造财富的能力，社会地位低，无权、无势、无人脉关系、无投票权，在社会被标签化及歧视。

大概是有人管着，不能任性胡来都算弱势群体了。笔者检索了冥界的记载，赫然发现，按照这一逻辑，阎罗王也属于弱势群体。

老版《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与阎罗王。

且看《西游记》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中美猴王大闹阎罗殿的段落：

那猴王恼起性来，耳朵中掣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略举手，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自解其索，丢开手，轮着棒，打入城中。唬得那牛头鬼东躲西藏，马面鬼南奔北跑，……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来看，见他相貌凶恶，即排下班次，应声高叫道：“上仙留名，上仙留名！”……悟空执着如意棒，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十王即拿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来查。……看到猴属之类，原来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裸虫，不居国界；似走兽，不伏麒麟管；似飞禽，不受凤凰辖。……悟空拿过簿子，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摔下簿子道：“了帐，了帐!今番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那十王不敢相近，都去翠云宫，同拜地藏王菩萨，商量启表，奏闻上天，不在话下。……自此，山猴多有不老者，以阴司无名故也。

这段记载大家都很熟悉，勾魂使者到阳间索命的时候，大都趾高气扬、官架子十足，动辄还要说两句“阎王叫你三更死，谁人敢留到四更”之类的狠话。但是，遇到孙猴子这样的混不吝，十殿阎王都是胆战心惊。这段描述最后说到阎王和地藏菩萨还得去上奏玉皇大帝搬救兵，这说明整个冥界还是要受到天界的管辖的，阎罗王不能为所欲为。当然，在很多志怪笔记的记载中，天界对冥界这种制约和管辖是间接的、原则上的管理，并不是直接命令。

阎罗王作为弱势群体的另一个证据则是冥界的职官更代体系。我们曾经说过，冥官基本是从阳间直接选拔的，阎罗王也不例外。《五杂组》卷十五说：“人有死而为阎罗王者，如韩擒虎、蔡襄、范仲淹、韩琦等，皆屡见传记。而近日如海瑞、赵用贤、林俊，皆有人于冥间见之。”而且阎罗王是有任期的，任期一满，也要转世投胎，并非终身制。在《聊斋志异》卷五“上仙”条中，也明确指出，阎罗亦有更代，与阳世等耳。所以，阎罗王并不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其权势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

至于阎罗王具体办案中的弱势表现，更是处处皆是。比如下面这个故事：

清代某朝的刑部侍郎闵玉苍，白天在刑部办公，晚上兼职在阴间做阎王（这说明临时工也有很高级别的）。每晚二更时分，有轿子将其送到阎罗殿。闵阎王在第五殿办公。每次升殿办公前，判官要先给他服用一枚鸟蛋大小的铁丸。“此上帝所铸，虑阎罗王阳官署事有所瞻徇，故命吞铁丸以镇其心，此数千年老例也。先后照例吞丸。审案毕，便吐出之。”这是说天帝对冥界的阎王都不会绝对信任，必须用特殊的道具控制他们。类似三尸脑神丹、豹胎易筋丸、天山生死符起到的作用。

闵阎王某晚办案，正遇到自己的表弟命数已尽，到阴间过堂。判官将其为官时的贪腐劣迹一一整理成卷宗，呈在案前，请阎王量刑。闵阎王见到亲戚，起了恻隐之心，不能明说，只能暗示表弟给自己辩护。可是表弟实在是劣迹斑斑，被判官申斥驳回。

闵阎王想到表弟生前一直念《大悲咒》，这是阴间最看重的。于是在手心写上“大悲咒”三字提醒他，可是这个蠢货表弟竟然一个字也背不出了。

闵阎王还得给他起个头，可是刚念了两句，便觉“铁丸已涌起于胸中，左冲右撞，肠痛欲裂矣。不得已急取狱牌加朱，放李狱中，肠内铁丸始定，方理别案而归”（《子不语》卷十六“阎王升殿先吞铁丸”）。一旦有了徇私的举动，铁丸就会自动起作用，如真气在体内乱窜。

蒲松龄曾感慨说：“阴司之刑惨于阳世，责亦苛于阳世。然关说不行，则受残酷者不怨也。谁谓夜台无天日哉？第恨无火烧临民之堂廨耳！”（《聊斋志异》卷三“李伯言”）他自认所在的人间过于黑暗，就以为阴间是光明正大，没有徇私舞弊的，未免过于理想化了。那些到阴间做阎王的，个个在阳间都是忠臣名士，即使这位没什么名气的闵侍郎，也是“一生清正”，可是这个吞食铁丸制度，至少说明，在对公正的绝对要求面前，人性的可信度还是要打折扣的。

不过，制度并不是万能的，阴间为了保证公平，除了铁丸这种神奇的道具，还有业镜、冥簿乃至酷烈无比的十八层地狱。这些设置当然能保证一般程度上的公平，可是遇到批条子甚至亲自来阴间捞人的，这些设置就成了摆设了。而阎王也没法为所欲为，只能按照潜规则办事。之前笔者写《如何从地狱捞人》时已有介绍，这里再稍作补充。

清末苏州某秀才死后到阎罗殿过堂，因为他是孝子，阎王对他特别客气，但是也明确地说，因为他的功德不够大，不足以挽回造化，无法徇私。正寒暄时——

“忽见红光照耀，瑞彩缤纷。堂上堂下吏卒俱俯伏，朱衣判报圣僧来矣。王亦下堂跪，见五色云自天降，中立一胖大和尚，以手援阎王起而笑曰：“老僧七世修行，尚须过台下。不知何岁西行耳？”王肃容致敬曰：“圣僧根蒂既深，证果不远矣。”和尚曰：“正恐坠落耳。”乃设座公案前。王侍立，和尚命之坐，然后隅坐鞠躬。时生与丐皆避殿下，和尚举目遍观，在群鬼中指曰：“此二孝子也，请来相见。”二人入拜。和尚合十答礼，皆命坐。左右献茶，和尚举杯谓二人曰：“此茶饮之味性，然不饮则违天条。老僧请以法解之。”命二人擎杯至座前，和尚默诵神咒，茶水自涸，各举空杯对阎王曰：“饮讫矣。”王唯唯。髯判执簿进王曰：“圣僧下降吉时到，请即飞升。”见数鬼卒扶长梯置殿前，王肃和尚登梯，和尚曰：“有缘者二子，可以同登。”王即命判注簿，使二人相随。僧前丐中生后，直上数百级，足力不济，乃坠，囡然一声已作孩矣。（《续客窗闲话》卷四“某郎中”）”

因为这和尚七世修行，德行深厚，阎王见了他都只能下跪，而这和尚也老实不客气地摆出领导下基层的范。和尚说要带两人飞升，阎王就赶紧命判官将冥簿注销，浑然不觉之前对秀才如何义正词严地表示要公事公办，甚至连“不饮则违天条”的孟婆汤也免了。《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八“穆象元判冥”甚至总结说，在地府“其居间请托，多属比邱，每一僧至，辄降陛加礼，所嘱事莫不响应”。地府的基本规则，在强势的请托者面前，可以肆意破坏，说阎罗王是弱势群体，恐怕不算太过。

当然，这所谓的弱势只是相对的，在不受权力干扰的情况下，阎王判案总的来说还是公平的，甚至会比较人性化。在《聊斋志异》卷十“三生”故事中，阎王不仅没有徇私舞弊，而且还做了一回老娘舅，主动调解一对前世冤家的纠纷。

不过，换一个语境，阎罗王究竟算不算弱势群体，也不那么简单。我们再回到《西游记》的例子，体制外的孙猴子虽然可以凭借暴力暂时压服阎王，以为已经将所有猴子的冥簿一笔勾销。可是我们看第二十八回《花果山群妖聚义　黑松林三藏逢魔》，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被唐僧赶走回到花果山，见众猴凋零：

那大圣……便问：“你们还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圣道：“我当时共有四万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里去了？”群猴道：“自从爷爷去后，这山被二郎菩萨点上火，烧杀了大半。我们蹲在井里，钻在涧内，藏于铁板桥下，得了性命。及至火灭烟消，出来时，又没花果养赡，难以存活，别处又去了一半。我们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这两年，又被些打猎的抢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抢你去何干？”群猴道：“说起这猎户，可恨!他把我们中箭着枪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剥皮剔骨，酱煮醋蒸，油煎盐炒，当做下饭食用。或有那遭网的，遇扣的，夹活儿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戏，翻筋斗，竖蜻蜓，当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