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姆佐夫之死，和阴谋论之后的俄罗斯

        最能体现涅姆佐夫遇刺事件意义的或许不是普京说了什么奥巴马又说了什么，而是从游行到葬礼，俄罗斯人自发给予他的惊人规格。

        他们捧着他的巨幅照片，鲜花覆盖了血曾流过的街道，短短三天里人们因为他而聚集了两次，为了表达哀伤，人们站在寒风里长时间地等待。

        仅仅一个星期之前，莫斯科主题完全相反的另一场游行里，刚刚有人指着印有涅姆佐夫同一张照片的示众牌问“这是谁”，另一些人则带头把他的照片扔在地上踩。

        无从得知究竟有多少人同时参与了两场游行，但一个星期之内，因为一个人的死，莫斯科看上去就像是截然不同的两座城市。

        从叶利钦时代的官员到普京时代的反对派，如今，涅姆佐夫之死或许将会成为俄罗斯历史的一道分水岭。

没有受益方

        马航MH17坠毁乌克兰的悲剧发生后，反对派领袖纳瓦利内曾经就当时沸沸扬扬的阴谋论开过一个玩笑：如果有种生物看起来像鸭子，走起来像鸭子，叫起来也像鸭子——别急着下结论，让我们思考一下受益方是谁？

        各种各样甚至自相矛盾的阴谋论的盛行，如今几乎成了俄罗斯政治气候当中最醒目的标志。对涅姆佐夫的死，普京在第一时间未卜先知式地断言是“买凶杀人”，佩斯科夫称之为“挑衅”，车臣总统卡德罗夫一口断定这一定又是美国的阴谋暗杀，俄罗斯检方暗示涅姆佐夫生前“接受了外国资金试图颠覆俄罗斯政府”，俄罗斯官方媒体则引导说，涅姆佐夫遇刺之际唯一一个陪在他身边的目击者、年轻的乌克兰模特儿去年曾为了涅姆佐夫而堕胎，因此“存在情杀可能”。

        俄罗斯当局未必真是阴谋论的信徒，但它正在努力引导阴谋论，事实上没有人关心这些漏洞百出的说法当中人们会选择相信哪一个，阴谋论的目的正在于让听众不会相信其中的任何一个。使人接受谎言或许是困难的，但让人质疑真相并不难，这些漏洞百出的说法会最大程度地迷惑外界的视线，从而将原本简单的形势变得扑朔迷离。

        受益方是谁？为什么要杀他？这简直是个无解的问题。经过各种艰难曲折的推论以后，从美国、乌克兰到普京和俄罗斯反对派，世上无人不可以是谋杀涅姆佐夫的受益者。反过来，事实上迄今为止任何一种建立在利益-成本计算上的推断都无法解释涅姆佐夫的死，他并没有重要到值得普京刺杀，可也没有无足轻重到让哪个脑子进水的反对派想用他的血来演苦肉计。涅姆佐夫所领导的反对党联合主席亚辛透露说他死前正在调查俄军在东乌的死亡人数，而遇刺以后警方第一时间搜查了他的办公室拿走了所有调查资料——但如果只为了抢夺什么材料，当局大可以再次给他造一个罪名，完全不必用这样的暴力手段，更不必弄成今天这样无法收场的局面。

        由于没有直接受益方，事件发生第一时间绝大多数观察者得出的都是相对保守的结论：这或许只是激情杀人，只是某些激进分子在听信了“第五纵队”“卖国贼”“俄罗斯危在旦夕”之类宣传以后自以为是的“为国除害”。这当然是安全的结论，它意味着没有人需要对涅姆佐夫的死负直接责任——至于普京的旨在煽动社会极端情绪的扭曲宣传，这简直已经变成了一种存在即合理的客观现实。但正如纳瓦利内的那个玩笑一样，我们并不需要在确定受益方以后才能判断面前的动物是不是鸭子。问题不在于“为什么”，而只不过在于“是什么”。受益方是谁，谁有作案动机，这些猜测和推断无济于事，眼下需要追问的只有：是谁做了这一切？谁能够做到这一切？

真相仍然遥远

        直到现在解答这个问题仍然是不可能的任务，正如《新报》所说，对这个案子，我们说得太多，所知却太少。

        俄罗斯警方的调查并没能澄清真相，反倒引发了更多的质疑。案发之后曾有报道称，尽管案发地距离克里姆林宫只有几米远，但警察及克里姆林宫守卫花了十二分钟才赶到现场，导致凶手从容逃逸，而在调查开始四天以后，警方忽然推出了几个“警察目击者”，而且以他们的指认为依据逮捕了五个车臣籍嫌疑人——和这几个经历可疑的“警察目击者”相应推出的还有警方的声明：案发现场、克里姆林宫墙外的桥上，不幸是个监控死角，因此没有摄像头拍到案发过程——很不幸地，另一位莫斯科摄影师在第一时间拍下的照片显示至少有一个监控摄像头正对事发地。

        被捕的车臣籍嫌犯更是扑朔迷离。唯一一个被法庭宣称已经认罪的被告达达耶夫曾是卡德罗夫卫队里的一名资深军官，甚至还接受过普京颁发的总统奖章。卡德罗夫在得知达达耶夫被捕消息以后，既没有替他开脱，也没有撇清关系，甚至没有惊讶的反应，反倒摆出了一副局内消息人士姿态，不但公开称他是“真正的俄罗斯爱国者”，并且还抛出了一个令人惊诧的解释版本：如同查理周刊事件一样，凶手（这位真正的爱国者）是因为被查理周刊血案当中涅姆佐夫的表态激怒，感到自己的伊斯兰信仰受到了侮辱，因此愤而杀人——言下之意，仿佛对达达耶夫杀人的计划和动机早已了若指掌。

        从最初的“美国阴谋”到“真正的俄罗斯爱国者”，事情还没有完，卡德罗夫不幸又迎来了第二次打脸：达达耶夫自己在获得面见记者机会以后第一时间澄清，他既没有认罪，也不曾杀人，法庭宣读的所谓认罪供词与他无关，而他本人则在案发的后一天遭到突然解雇——意思是，直到涅姆佐夫遇刺当时，他的身份都仍然是卡德罗夫麾下的军官，而按照达达耶夫的说法，他在涅姆佐夫遇刺后的第一时间被莫名其妙地解职，不要忘记，2月28日是个周六。

        在俄罗斯官方释出的种种阴谋论传言之余，反倒是这个调查结果本身让人真的读出了几分阴谋的味道，抓获嫌疑人三天以后，警方公布初步调查结论称刺杀无人指使，纯属个人行为。警方没有解释的是，何以几个车臣人的个人行为，竟然能够做到在克里姆林宫墙下公然杀人并成功逃逸，甚至让警方承认监控录像在案发地出现死角，而卡德罗夫在第一时间替他认了罪并供述了杀人动机？

        车臣如今在俄罗斯的地位颇为微妙：某种意义来说车臣官员、特别是卡德罗夫派系的人，在莫斯科算得上是特权阶级——2013年12月，卡德罗夫一个亲信在杜马会议期间和人发生肢体冲突，拉扯之间掉落一把金枪，车臣议员带枪进杜马事件立刻引发轩然大波，然而最终此事不了了之，给人留下普京拿卡德罗夫毫无办法的印象。（巧合的是，当时金枪的主人恰恰就是如今达达耶夫原本所在的车臣“北方营”的指挥官。）另一方面，从2006年被枪杀的反对派女记者波利特科夫斯卡娅的案子开始，车臣卡德罗夫当局就背负着惯于暗杀并且总能逍遥法外的名声，由于俄罗斯这样的案子永远办得不清不楚，波利特科夫斯卡娅案件当中卡德罗夫是真凶抑或替罪羊至今仍然没有定论。

        而就在卡德罗夫夸奖达达耶夫是“真正的爱国者”的第二天，普京再次给卡德罗夫授了勋——这可以有很多种解读，但无论是哪一种，同盟者心照不宣的默契抑或派系斗争中的公开支持，恐怕都很难得出达达耶夫枪杀了涅姆佐夫的结论。

阴谋论之后的俄罗斯

        答案扑朔迷离，而如今的莫斯科或许甚至并不期待这样一个答案。3月1日纪念涅姆佐夫的游行声势惊人，考虑到三年前抗议选举舞弊的波罗特洛耶大游行已经导致多人获刑，这样的“自发”并不容易。涅姆佐夫不会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改变莫斯科。枪响以前他距离他所组织的原定于3月1日的那场游行只有三十几个小时，而这原本多半又会是一次应者寥寥的不成功的游行。此前曾有反对派人物承认，在波罗特洛耶案以后“召集起两万人的游行都是胜利”。涅姆佐夫打破了长期以来困住反对派的僵局，但这却是用自己的血完成的。

        短期内这不会改变任何事，不会动摇俄罗斯当局的扩张性政策，也不会改变政府对反对派力量的一体打压——但最重要的东西或许已经在悄然改变。很难设想涅姆佐夫的死会让俄罗斯人增加多少对反对派阵营的支持，但这件事无疑已经加深了民众对当局的不信任：一直以来被各方指为“有毒宣传”的俄罗斯官方媒体以及推波助澜的俄政府当局，第一次遭遇了它最主要的受众的公开质疑。这一次人们不再相信情杀、仇杀和美国阴谋，也不再相信所有在俄罗斯发生的负面新闻都是外界（以及内部的）敌人意图抹黑普京，花样百出的阴谋论当中，人们选择的恰恰是令普京百口莫辩的那一种。

        但这并不意味着反对派阵营的处境以及形势能有改善。痛失涅姆佐夫是反对派阵营的极大损失，这意味着本就不多的领军人物又少了一个。俄罗斯反对派历来被人诟病一盘散沙，但俄罗斯反对派的缺乏联盟、缺乏组织，并不能简单地归于争权夺利，也不是因为欠缺长远规划——这恰恰是因为当前政治气候下，任何联盟和组织都立刻会变成普京政权攻击的目标。涅姆佐夫葬礼上集中了几乎所有还能留在俄罗斯境内并且行动自由的反对派人物，从卡西亚诺夫到普罗霍罗夫，但最重要的两个人纳瓦利内和霍多尔科夫斯基的缺席，已经充分说明了今天俄罗斯反对派的处境——纳瓦利内身陷囹圄官司缠身，而霍多尔科夫斯基在结束了十年牢狱之后流亡瑞士，俄罗斯政治的变局或许仍有可能，但机会系于普京当局本身，而非如今任何一个在野的反对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