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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开县“打工村”:三百余名高龄农民工仅一人有职工养老金

澎湃新闻记者 邱萧芜 徐其勇 实习记者 林雪霞 周婷婷
2015-03-20 13:1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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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27日中午,重庆开县竹溪镇团凤村9组,60岁的綦圣东正忙着招呼前来拜年的亲戚。

        他打算在这一天告诉大家,等过完元宵节,自己就将远赴深圳打工,当保安。

        “每月可以挣1600元,比呆在家里(入不敷出)强。”綦圣东一脸苦笑。

        这是澎湃新闻(东方早报)连续第7年走进团凤村,记录这群农民工群体的生活演变。与去年相比,他们又老了一岁。

        有全国第一劳务大县之称的重庆开县,人口165万,2014年外出务工人数53.5万人,其中,50岁以上的农民工(俗称“高龄农民工”)有7万余人,占比15%。团凤村有村民3200人,外出农民工1500人,其中,高龄农民工300余人。

2015年3月1日(正月初十一)重庆开县汽车客运站,外出就业的农民工逐渐增多。澎湃闻记者 程艺辉 图

一个家庭的外出打工会议

        正月初九的团凤村依然有着春节的气息,村落里偶尔响起的爆竹声和来来往往走亲戚的人们,让这个平日冷清的村庄热闹了许多。

        中午,头戴鸭舌帽的綦圣东招呼在院坝里玩耍的七八名亲戚上桌吃饭。开饭前,老綦告诉大家,过完正月十五,他就要和几个老乡去深圳打工了。

60岁的綦胜东和姐姐妹妹合影。澎湃新闻记者 程艺辉 图

        老綦原以为自己的打算会得到大家的支持,结果话音刚落,妹妹綦圣群立刻反对,“都六十岁的人了,外出打工身体哪吃得消?!”“我除了有骨质增生,身体没有别的毛病,干活没问题。”綦圣东回应。

        其实,这样的争执,在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上就开始了。

        早在1992年,当过兵的綦圣东就跟随老乡们南下深圳,在建筑工地打工,一干就是20年,属我国第一代农民工。

        綦圣东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因患有骨质增生,2012年开始,他决定回家种地,但家里田少,每年仅有200公斤稻谷的收成;为增加收入,他偶尔到镇上干些搅拌混凝土的工作,每月有1000元左右的收入;农村红白喜事多,除了日常生活,吃药和送礼也是不小的支出,日子过得很拮据。

        “这年月,没钱怎么生活啊?”老綦也不愿意把患有高血压的老伴谭德友一个人留在家里,但是不打工挣钱,生活又成问题。

        老綦有两个儿子,均已成家,目前在北京打工。綦圣东不想过捉襟见肘的日子,但又不想给儿子添麻烦,所以他决定,过完年后,还是重新开始外出打工。

        老綦毕竟上了年纪,所以这次外出打工的决定很慎重。除了告诉老伴,大年三十年夜饭上,他特地召集两个儿子开了个家庭会。

        饭桌上,一听老父亲年后要外出打工,两个儿子当即反对。儿子们说,打工太辛苦,而且父亲年龄大了,外出不便,全家都会担心。

        “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干活完全没问题。”綦圣东不服输,他突然站起来,抡了抡胳膊。老綦强调自己虽然返乡3年了,但有外出打工的经验。

        年夜饭桌上跟家人的这场“较量”,綦圣东使出浑身解数,算是赢了。两个儿子最后只好依了他的想法。不过,席间多次提醒他尽量找轻松的活干。綦圣东一个劲点头。

        两个儿子不知道的是,为这次出门,老綦早在春节前就准备好了行囊,还特地到镇上花70元买了件外套。

        老綦的薪水期望值并不高,他想着每月能有两千元收入,除去开支,一年下来还能攒下1万多元,比呆在家里强。

        老綦提前买好了去深圳的汽车票,正月十六已跟随老乡们出发。他看过老黄历,这一天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一位高龄农民工的打工人生

        见到谢国万时,他正在熬中药。

        6年前见到谢国万时,他55岁,动作敏捷地从老乡的摩托车上跳下来打招呼。

        
2015年2月27日重庆开县,61岁的谢国万把熬好的中药倒出来。 谢国万每年都会回来过春节,他觉得好不好都有个家有个节。澎湃新闻记者 程艺辉 图

        如今61岁的谢国万看上去已经完全变了样。身形佝偻,走路蹒跚。掉了大半头发的头顶上长满了湿疹。说话间,他不停地用手挠头部。谢国万称,他全身都长有湿疹,奇痒难忍。

        早在1990年,谢国万就开始外出打工。最初在海南一个建筑工地当杂工,每月能挣300元。老谢回忆说,那时候人年轻,体力好,一天干下来,不觉得累。

        1995年,谢国万离开海南,跟随老乡去了深圳,同样在建筑工地卖苦力,每月工资1000元。接下来的十余年,谢国万一直在深圳打工,收入也不断上涨。去年,他所在的建筑工地给他120元/天,还不算加班费。

        多年来在建筑工地扛大锤、抡铁镐,谢国万不得不承认“年龄大,体力不支了”。原本打算回乡就近打工,但在县城看了几处工地,(因缺乏机器)对体力的要求都很高,他打消了这个念头,选择继续前往深圳的建筑工地打拼。

        谢国万说,他所在的建筑工地,50岁以上的农民工有20多个。“人老了,不中用了。”采访中,老谢多次感叹,人像机器一样,用久了,各种问题就出来了。

        农民工怕老,更怕病。去年3月,谢国万在工地上咳嗽了好长一段时间,在当地去了多家医院没治好。害怕客死异乡,老谢赶紧坐车回到了家里,到开县人民医院弄了些药,结果病愈了。

        想起来,老谢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因为去年,他所在的建筑工地有一名50岁的民工生病了,工头见状将其送回了老家,没过多久,人就死了。

        那一次,老谢在家呆了10多天,而后又回到深圳。未料,干了不到两个月,发现全身长满湿疹,7月返回,9月又去了深圳,前后花了两万多元医药费。

        几经折腾,一年的收入所剩无几。今年2月5日,他随老乡们一道坐大巴车回家过春节。

        考虑到自己外出后,老伴一个人在家孤独,谢国万特地养了一条小狗陪伴她。

        谢国万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应该还能干几年”,但以后干不动的日子怎么过?他不敢去想。

        谢家只有0.3亩地,仅种了些蔬菜,老伴患有哮喘病,需常年吃药。因为存款不多,如果不外出打工,坐吃山空,积蓄会越来越少。

        如今,医生为谢国万的湿疹开了中药和西药,他严格按照医生的叮嘱服用,期望身体尽快好起来,以便早日回到深圳的建筑工地上。

一个高龄农民工村庄的打工之因

        团凤村面积11.8平方公里,所辖12个村民小组,总人口3200人。村委会主任罗建国告诉澎湃新闻,2014年,全村外出务工人员有1500人,其中,50岁以上的农民工有300多人。

        在团凤村,澎湃新闻随机采访的22名50岁以上的农民工中,最大年龄66岁,最小51岁。22人中,仅有5人不想再外出打工,其他人都像谢国万一样,尽管步入老年,但颐养天年还是个遥远的梦想,因生活所需,他们不得不外出打工。

        为了供儿子上大学,春节后,65岁的向可平再次回到广东湛江的建筑工地搅拌混泥土。向可平有一儿一女,如今,女儿已成家,儿子在湖南株洲上大学。

        向可平妻子李克秀说,其实,老向本人并不愿意外出打工,但家里的积蓄远不够供儿子念完大学,只好咬咬牙,再拼几年,为儿子挣生活费和学费;儿子2016年大学毕业,老向也许就可以歇下来了。

        59岁的陈四九打工已有29年。长期漂泊在外,近年来,他感觉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腿部的关节炎疼痛不已,以至于下楼梯都要侧身。

        与去年相比,陈四九头发已经全部变白。其实,他所在的工地已经明确要求不再招录55岁以上的农民工,但同村的包工头给他说情,称其为人老实,干事勤快,最终留了下来。

        其实,老陈自己并不想再外出打工,可去年10月,儿子的肺结核复发,老父病逝,他打工挣下的两万多元全部用光。无奈之下,只得再次背井离乡。

        团凤村有多少60岁以上的老年人,因为生计,在返乡后再次外出打工?罗建国等村干部说,这一现象确实存在,但村里尚没有这项统计。

一群高龄农民工的养老之忧

        从2013年7月起,陈龙源开始每月领取700元的养老金。去年,养老金涨到了800余元。

        陈龙源已经66岁。1990年代,他开始外出打工,在广东番禺一家生产烧烤架的五金厂里,先后做过搬运工,工厂小组长。

        2012年,厂方以超龄(60岁)为由炒了他“鱿鱼”。上班期间,单位给他缴纳了12年的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回到开县后,他找到县里多个部门领导签字,补齐了剩下3年的养老金。

2015年2月28日重庆开县,66岁的陈龙源在家里休息。澎湃新闻记者 程艺辉 图

        返乡后,老陈没有再去外地打工,只断断续续在县城的建筑工地干点零活,收入多的时候,一年能挣五六千元。2014年干了10天,挣了1000余元。

        他感叹,从去年初开始,经济不景气,即使在当地也不好找活干了。为了节约开销,补贴家用,他和老伴在自家的0.5亩地里种上了蔬菜,还让老伴在家里开了个小超市,卖点啤酒什么的,尽管生活紧巴巴的,但凑合着过。

        但在团凤村,很少有人像陈龙源这么“幸运”。

        国家统计局《2013年全国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建筑业农民工未签订劳动合同的比例居高不下,外出农民工参加社会保险的水平总体较低,农民工被欠薪比重日渐上升。

        团凤村村委会主任罗建国告诉澎湃新闻,据统计,全村300多名50岁以上的农民工中,仅有陈龙源1人由用人单位缴纳了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其余人到了国家法定退休年龄(男60岁,女55岁),只能领取80元/月的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险。这无异于杯水车薪。

        63岁的陈立春有3个儿女,但他却一直坚持在建筑工地卖苦力,打工多年,最后没有保障。

        2012年,老陈从广东返乡后未再出远门。呆在家里没事做,闲不住,他便去镇上一建筑工地搅拌混凝土,或者帮别人修修堰塘。妻子谭德碧称,除了打工,家里养了10多只鸡、鸭,还准备种些蔬菜来卖。

        60岁的李先林,4年前选择了返乡。目前,他在家带孙子,没有收入,生活费来自两个儿女。

        接受澎湃新闻采访的高龄农民工们表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对自己未来的老年生活深表担忧。

        据开县劳务办统计:全县50岁以上农民工占外出农民工人数的15%,有7万余人,大多分布于建筑行业;由于建筑行业的特殊性,工程存在分包、转包现象,这些农民工均在包工头手下干活;目前,全县外出农民工在建筑行业打工的,尚无一例由建筑单位购买了职工养老保险。

        那么,如何保障这一群体的未来?开县劳务办主任袁万祥称,目前采取的措施是城乡居民养老保险。但他同时表示了另一种担忧:该保险保障水平低,到规定年龄后每月仅能领取80元,随着年龄递增,高龄农民工迫在眉睫的养老困局已是一个社会问题。

        律师周立太认为,企业拒不为农民工办理养老保险具有普遍性,在建筑行业尤其明显,导致这一现状的主要原因是劳动监察部门监管不力;部分法院或劳动仲裁部门有法不依,违法不究。

       他说,我国第一代农民工已经老了,正逐渐丧失劳动能力,基本权益得不到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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