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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 | 赵一凡:农耕与游牧,两个中国

澎湃新闻记者 司昶
2015-03-21 14:14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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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为赵一凡先生与澎湃新闻对谈第二篇,第一篇请点击下方“继续阅读”。

拉铁摩尔:农耕与游牧

        澎湃新闻:我奇怪,杰佛逊总统派出的那支探险队,何以长驱直入,横贯北美大陆?

        赵一凡:这也是我琢磨的问题。这支陆军探险队只有45人,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领队刘易斯上尉,做过总统秘书。副官克拉克少尉,则是野战老兵、测绘能手。美国国会拨款2500美元,要求探险队一路测绘山川、勘探矿产、评估土地价值、搜集动植物标本,还要标记印第安部落,寻找流向太平洋的航道!由于任务太繁琐,探险队走走停停,费时28个月,往返绕行12000公里。途中最大的风险,是有一支印第安土著,受西班牙人挑唆,企图半道截杀。但因刘易斯善交朋友,指挥有方,所以一路逢凶化吉,未遇血战,只有一名士兵患阑尾炎死了。另外探险队为了过冬,曾在密苏里建起一座木石堡垒。到达太平洋沿岸,又建一座简陋哨卡,升起国旗,象征美国人从此占领了西海岸。

        澎湃新闻:哇塞!他们真是如入无人之境!

        赵一凡:杰佛逊总统这一策划,成就了美国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冒险。相比于张骞使团,它却晚了近2000年,而且太顺利,好似一次童子军出游。张骞第一轮出使,就历时13年,踏勘西域36国,途中一再被匈奴追杀、囚禁。他带领的大汉使团,原有140余人,当他逃回长安时,身边只剩一名老仆。再拿杰佛逊比照汉武帝。张骞向武帝报告西域情况,说到一种汗血宝马。武帝急于打败匈奴,就派人去大宛国买马。不料汉使被杀、黄金被劫,武帝怒遣李广利出征。第一次派出6千骑兵,大批辎重,从敦煌跋涉至大宛,就是今天的土库曼斯坦。由于缺粮断水,途中兵马损失过半。而后攻城不下,汉军被迫撤退,仅余几百人生还。武帝志在必得,又举全国之力,发精兵6万,校尉50名,调集各地民夫、罪犯及恶少20万人,牛马13万头,全线转运粮草、凿取水源。李广利二次出征,一路耀武扬威,攻城拔寨,终于摄服西域诸国,掳得宝马3000多匹。

        澎湃新闻:以上故事,耳熟能详,但经赵老师一比照,感受大不同。从中我听出一层深意,即自古就有两个中国:一个农耕、一个游牧,二者对峙,胜负难料。美国西进运动,则是欧洲工业文明,在北美大陆的一次强势扩张。刘易斯探险队兵力单薄,可相比那些淳朴土著,他们毕竟精明强悍,武装到牙齿。

        赵一凡:你这番见识,足够去写博士论文了。

        澎湃新闻:赵老师夸我,我要再接再厉。既然中美西部大相异趣,你又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历时3年的考察,会怎样影响你写《中国与美国》?

        赵一凡:结论1,中美两个西部,功能截然相反:一个制约发展,像是紧身衣,一个激活生机,好比输血泵。中国西部自古象征贫穷与战乱、荒蛮与封闭。你说它是近代中国落后挨打的根源,亦不为过。美国西部从一开始,就是发家致富的处女地,后来变作火车头,又牵引这个垦荒民族,一路奔向超级大国。这是上天的特别眷顾么? 恐怕不尽然。套一句中国老话,美国人是顺天意、尽人事,充分利用优越环境,发挥人的创造性,这才有了当今美国文明。

        19世纪中叶,美国变革趋势引起马克思恩格斯的高度关注。美国内战后,马翁一度考虑移居美国,因为他欣喜地发现:“美国在频繁运动中不断更新自己,那里开辟新世界的物质生产,激发了持续狂热、充满青春活力的进展”。恩格斯心细如发,他提醒马翁注意:“在英国数百年才实现的变化,在这里只需几年。为此,我们的注意力不应放在较老的大西洋沿岸各州,而该放在较新的(如俄亥俄)或最新的(如加利福尼亚)”。只需看看加州今天的硅谷、好莱坞,还有旧金山金门大桥、圣地亚哥海军基地,你就知道马恩远见卓识啊!

        结论2,中国30年改革,堪称成果显赫,西部变化也相当大。但我在考察途中,更多是关注地区差距、贫富悬殊、民族矛盾。这些表象背后,隐藏着中华文明的循环规律、历史惰性。对于中国未来30年,它们将继续构成严重障碍,或某种潜在的制约因素。1991年,美国汉学家费正清临终前,严厉告诫过后人:千万别忘记,我们依然面对两个中国!他所说的“两个中国”,并不涉及大陆与台湾,而是指沿海中国、内陆中国。这两个中国一东一西,赫然并列:一个日趋现代化,一个贫穷落后依旧。

        澎湃新闻:费正清强调城乡差别、东西悬殊,确有远见。我记得,你在考察陕北时说过: 别看中国沿海如何现代化,西部一穷二白,还是一个文明古国。又说30年改革成就显著,可我们骨子里仍是发展中国家。我想追问一句: 多次考察之后,你是否认可老费的两个中国论?

        赵一凡:我不敢说他料事如神,但他去世20多年,还能让我一路惦记着,这就说明老爷子功力匪浅。你问我为何关注中国西部? 马恩针对美国西部的预言,能让你明白一半。另一半答案,来自两位美国汉学家,费正清与拉铁摩尔。先说拉铁摩尔。老拉曾骑马、乘勒勒车,横穿中国东北与西北,1940年推出《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此书揭示: 从山海关蜿蜒向西的万里长城,恰好吻合东亚大陆15英寸等雨线。故此,中原地区降雨充沛,农耕文明持续繁荣。长城之外的干旱草原,自古却是游牧民族的天下。你知道,古代帝王不懂什么等雨线,可他们劳民伤财修建的万里长城,就是农耕文明的防波堤,一再阻挡狄夷袭扰、胡骑南下。早先秦汉长城,又叫遮虏障,远远深入漠北与西域。朱元璋修明长城,大幅退回到嘉峪关一线。总之长城进退,离不开这条等雨线。

        澎湃新闻:北大李零教授,最近有一篇《天马出西极》,讨论马与马背民族。他说整个亚洲大陆,也有一条游牧民族的古老生存线: 它起自阿拉伯半岛,经伊朗、阿富汗,直到新疆与蒙古,逶迤不绝。

        赵一凡:李零还认为,古代中国有种共生关系:一方是西北游牧部落,一方中原农耕民族,双方打打杀杀、你进我退,就像草原上的狼群与牛羊。但是二者频繁互动,也是好事,否则会导致种群退化、文明衰败。

        澎湃新闻:我听说,另有一条胡焕庸线,它起自黑龙江爱辉,一直斜切至云南腾冲,将中国分割成西北、东南两半: 东南300多万平方公里,集中居住了九成人口。剩下不足一成,散布在600多万平方公里的大西北。

        赵一凡:正确。胡焕庸是民国时的人口学家,拉铁摩尔做过蒋介石的政治顾问。英雄所见略同,双双发现了切分中国的重要边界,一条关系到人口密度,另一条指向农耕与游牧的地理分野。老拉另一贡献,是他试以西方眼光,描述中国地缘格局,进而细分出3种边疆形态: [1] 易于开拓的西南边陲。那里民族杂居,适宜农耕,中原王朝得以开疆拓土,逐步同化之。[2] 反复争夺的大西北。长城以外的大漠草原上,千年征战,往返拉锯,艰难走向融合与统一。[3]原始封闭的西藏。那里高寒贫瘠,部落松散,无法保持国家形态。教派纷争,经济落后,又促使喇嘛教主仰仗中原帝王,以求合法册封、优厚赏赐。

        澎湃新闻:胡焕庸线、拉铁摩尔线,双双基于科学计量。这样精确的地理分割线,对于我们判断中国国情、预测未来发展,应当有帮助哦。

        赵一凡:是啊。早在胡焕庸、拉铁摩尔之前,就有史家发现:历朝古都的位置,可以拼接一条从西北向东南的迁移线:它从大唐长安、东都洛阳、北宋汴梁(开封),一直退缩至东南沿海的建康(南京)与临安(杭州)。这条线说明什么?首先中国南北之分,始于北宋南宋。其次它印证游牧民族对于中原文明的封锁挤压。最后,中华文明何以绵延不绝?显然得益于黄河、长江流域的先后开垦。古印度、古埃及的兴废存亡,严重依赖一条大河,中国却同时拥有黄河、长江两大流域。这不仅为农耕文明预留了发展空间,更为它提供一种抵御入侵、同化异族的伟大消纳能力。以上3条线各有侧重,但都表明中国自古一分为二。只不过这条线,一来隐约难辨,二来时有波动。紧跟拉铁摩尔,费正清提出另一套两个中国论,即一个沿海中国,一个内陆中国,二者矛盾冲突不断,导致中国革命的诸多曲折与反复。你看,这像不像是农耕/游牧的2.0版?

费正清:两个中国

        澎湃新闻:说的有趣。我想知道,费正清是在哪本书里提出“两个中国”论的?

        赵一凡:1948年老费发表《美国与中国》,一举成名。此书也开启他有关现代中国的辩证思考:“自古就有两个中国:一是耕耘不止的农民社会,那里有树木遮掩下的无数村落。另一个是城市中国,那里居住着地主、文人、商贾与官吏。作为农民国度,中国五分之四的人口生活在土地上。所以中国社会的划分,只能是城市与乡村。这一分野至今有效,仍是中国政治的基础。”

        澎湃新闻:我也读过《美国与中国》。我的印象是,老费并不否认农耕与游牧的千年对峙。可他更关心中国20世纪变革趋势,所以他在传统基础上,描画一幅现代政治图谱,凸显沿海与内陆、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

        赵一凡:大致不错。老费为何有此一说? 在他看来,西方文明的强悍冲击,打破中国的千年封闭,又将它撕裂成两大块:沿海城市与内陆农村。或者说,由于沿海中国被迫开放,相继沦为通商口岸、洋人租界、列强势力范围,这便催生一个相对开明进步的现代中国。而在广大内陆农村,变化缓慢,观念滞后,始终保留古代文明的大量残余。值此三千年未有之变,老费审时度势,因将两个中国的传统模式(农耕与游牧),翻改成一种变革模式(沿海与内陆)。

        澎湃新闻:老费强调西方冲击、中国反应,出发点是西方引领,中国应变。这是否会导致西方中心论的偏颇?

        赵一凡:欧美学者居高临下看中国,很容易反客为主,自说自话。他们要么忽略中国传统的自身嬗变,要么突如其来,遭遇强势反弹,却又懵然不知何故?在这方面,老费肯定也难免俗。不过他有他的长处: 第一他从22岁到82岁,持续研究中国60年,并因此成为欧美汉学泰斗。第二他高度重视中共,同情它领导的漫长革命。这让他得以同路人身份,成为中国革命的资深评论家,其客观公允,首屈一指。第三身为美国汉学领袖,老费目光高远,擅长组织协调。他不但培养了三代哈佛弟子,还能博采众长,及时弥补缺失,终将美国汉学提升至国际一流水准。以上三条,迄今无人能及,这就不容我等小觑了。

        澎湃新闻:余英时做过费正清的学生,他曾表示:老费之于古代中国,学问有限,对于现代中国,则是“毋多高论”。老费两个中国论,是否也有不尽高明之处?

        赵一凡:余英时赴美留学之前,曾在香港追随钱穆先生研习国史,得窥其中堂奥。所以他心中的国学泰斗,自是王国维、陈寅恪一辈大师。照此法眼看去,老费一个洋人,半路出家,岂可同日而语? 此其一。其二,老费对中国革命的颂扬与肯定,难免有悖余先生的个人情感。为了帮助你和读者理解老费的思想脉络,我想从他60年学术生涯中,抽取几个历史节点,大家当段子听了,便不难理解中国革命的一波三折,好事多磨,同时也能看出,老费两个中国论,是怎样从毛坯、锤炼、淬火,直到最后成型的。

        澎湃新闻:好极了,我是愿闻其详,希望读者们也爱听。不过我们聊了这么久,只怕赵老师累了。咱们明天继续,如何?

        赵一凡:也好,咱们明天接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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