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法兰西|法国左右两派对“怎么死”的争论

        2000年，20出头的法国青年Vincent Humbert遭遇严重车祸，致其失明、失语、四肢瘫痪。2002年，在旁人的帮助下，靠着听力和右手拇指，他给当时的法国总统希拉克写下要求“死亡权”的请求：他想结束自己的痛苦，也想结束陪伴在其身旁的母亲所受的精神折磨。希拉克回应他，“我无法给您您所要求的东西”。

        2003年，Humbert的母亲决定帮助他，给其注射大剂量的麻醉剂，Humbert陷入了昏迷，其母亲随即被捕。在与Humbert的家人商议之后，医生Chaussoy停止了治疗，并给Humbert注射氯化钾致其死亡。

        虽然母亲和医生最终被免于起诉，但这一事件引发了有关安乐死的伦理和司法的激烈争论。人有死亡权吗？面对死亡，到底是应该坚持生命至上、尽力延续人的生命，还是应该让（治愈无望的）病患或临终者免受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折磨、有尊严和无痛苦地尽快结束生命？

        Humbert事件加速了法国关于临终者权利的立法。2005年，法国通过了“病患权利与生命末期相关法”（简称Leonetti法），医生可以停止为延缓临终者死亡而进行的无望抢救，同时病患也可要求停止某些过于沉重的治疗，转而进行临终关怀。但安乐死依然被排除在法律之外。

        然而，民意倾向于赞成安乐死，法国周边的瑞士、比利时也都已经将协助自杀或是安乐死合法化。现任总统奥朗德在2012年的大选中的重要议题就是安乐死。

        终于在今年的3月17日，法国国民议会通过了“赋予病患和临终者新权利的法案”（Proposition de loi créant de nouveaux droits en faveur des malades et des personnes en fin de vie），法案随后转交法国参议院进行讨论和表决。那么，这一法案在安乐死问题上去取得进展了吗？法案的起草和表决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博弈呢？

新法案：深度麻醉而非安乐死

        有国内媒体在报道这一事件时，用了“安乐死法案”，或者“曲线通过安乐死法案”这样的说法，但这样的表述并不准确。事实上，该法案只是允许给予临终者以“深度而持续的麻醉”直至其死亡。

        一般的安乐死的意思是由医生加速临终者的死亡，或是协助自杀，即创造条件，让临终者自己动手加速死亡。但法国的新法案与这两者存在明显不同，并不允许加速人的死亡，只是允许让临终者停止治疗，注射药物使其进入深度昏迷状态而免受病痛的折磨，直至自然死亡。但是，其中的边界也存在争议。

        右翼议员Jean-Frédéric Poisson就认为，这种深度而持续的麻醉是变相的安乐死，因为法案将生命维持系统都视为治疗。他认为那是人的基本需要，并非治疗。停止对基本需要的满足，就是变相的安乐死。

        该法案的两位起草人之一的Leonetti始终断然否认深度而持续的麻醉是安乐死，事实上他本人也一直态度明确拒绝将安乐死合法化。但是另一位起草人Alain Claeys在接受法国《快报》采访时，又承认这是一种协助死亡。

        两位起草人在表述上的细微矛盾，以及法案在遣词造句上的字斟句酌，或许已经很好地揭示了这一问题的敏感性。虽然各类民调都显示绝大多数法国人都支持安乐死，但在生死这样极端敏感和复杂的问题上，两位法案的起草人还是保持了谨慎。他们没有逾越“给予死亡”这条红线。

多数支持安乐死，但分歧仍在

        两位法案起草人Leonetti和Claeys分属法国两大政党人民运动联盟（右翼）和社会党（左翼）。这样的组合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寻求两大政党的共识，推动法案的通过。虽然法案最终在法国国民议会以高票通过（436票赞成，34票反对，83票弃权），但是两人都面对着来自各自政党的批评。

        人民运动联盟作为右翼政党，在这一问题相对保守，虽然多数其议员对于Leonetti（本身就是医生）的专家意见有信心，支持法案，但还是有部分议员指责其赞同变相的安乐死。Leonetti说：“在社交网络上，有人指责我是系列杀手 ”。

        而社会党（以及其他左翼政党，如绿党，极左党）那边却是指责法案的文本过于畏首畏尾，他们要求更多的医疗措施协助死亡。约有120名左翼议员在2月要求修改法案，他们要求设立医疗措施主动协助死亡，并适用于所有处在无法治愈的疾病的后期、遭受生理的疼痛和无法承受的精神折磨的病患。最终这一修改的要求并未成功。

        对左派来说，法国社会近年来发生的病患自杀和私下安乐死的悲剧充分证明了安乐死合法化的必要性。社会党议员Jean-Louis Touraine认为深度与持续的麻醉是不够的，大家都在谈论死亡的痛苦，如果要真的改变，就要给予选择的自由。在生命尽头的选择中，应该有“帮助死亡”，在法国已经有4000例私下的安乐死。他认为虽然有人想拖延时间，但这一趋势是不可抗拒的。

        在法案的咨询阶段，争议就已经不断。法国伦理咨询委员会组织的公民协商会建议将协助自杀合法化，这在相当程度上代表了法国民意。但专业团体却持有不同意见。2013年年初法国医师协会发表意见，支持对临终病患实施麻醉，却并未支持安乐死。医师协会认为依然要坚持其基本伦理：不故意给予死亡。医生们并未就安乐死达成共识，根据2013年对医生群体进行的民调，60%的医生支持安乐死，但58%的医生反对协助自杀。而护士协会则明确反对将安乐死或协助自杀合法化。至于伦理咨询委员会，其本身也认为法国社会远没有对安乐死达成共识，反对安乐死或协助自杀。

        面对各方的挑战，法案的起草人之一，多年来一直负责类似法案的Leonetti议员回应道：为了不再受苦而深眠与为了死而深眠是有区别的，有一根红线是不能跨越的，就是不能给予死亡。对他而言，安乐死或协助自杀合法化的大门一开，有滑向一种普遍死亡权的危险。如果给予临终者协助自杀，那么这一权利是不是要普遍化，给予残疾人、觉得活够了的老年人、甚至一切觉得自己生理或心理太过痛苦想要死亡的人？这太过危险。

左右一致防止社会撕裂

        法国媒体也指，奥朗德方面也想法寻求尽可能大的共识，在死亡权这一敏感问题上不要再现同性婚姻法案（也是奥朗德竞选时的重要议题）时所爆发的大规模抗议。因此，法案的表达、程度可能的确有所妥协，寻求最大公约数。如果寻求通过安乐死或协助自杀的法案，可能又要引起保守人士的激烈反对。

        根据2012年进行的民调，虽然65%的法国人赞成同性婚姻，但是当2013年法国立法允许同性婚姻后，法国发生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老年人、右翼选民和有规律的进行宗教活动的天主教徒赞同同性婚姻的比例仍然偏低。

        今年3月的民调显示，80%的法国人认为应该将安乐死合法化，而反对的比例为19%。但支持“深度和持续的麻醉”的法国人达到了96%。虽然民调显示多数的法国人赞同安乐死，但是在反对力量仍然很强的情况下，以深度和持续的麻醉作为妥协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左右两大政党的意见一致也可以为法案的通过保驾护航。

        仓央嘉措曾写道：“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正因为生命的可贵，有关死亡权和安乐死的争论才会如此敏感。经过了漫长的社会斗争，当代社会的人获得了诸多的自由和社会权利，但是人有选择死亡的自由和权利吗？各种边界又在哪儿？争论恐怕会无休无止地进行下去。但是，至少有一点正成为越来越多人的共识：死亡不应是痛苦的，人应该拥有有尊严的、不痛苦地面对死亡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