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时间里的，不只父亲

原创 看理想节目 看理想

当我们想要表达爱和想念时，父亲往往会满脸笑容，告诉我们“身体硬朗着呢”。

我们的父辈，常常以这副“不必担心”的样子“蒙混过关”，而我们也无法了解他们生活中面对的，那些关于病痛和衰老的困境和担忧。

最近，一部小众口碑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在院线上映了，影帝安东尼·霍普金斯，就用演技细致呈现了身患阿兹海默症的父亲所面临的切实困境。

在颇具意识流的影片中，父亲身上的时间在混乱中渐渐流逝，他的生命也一点点被剥夺，而逐渐消失的，还有他的思考以及存在感。过往的片段总在他错乱的脑海中不断闪回，直到他渐渐将它们忘却。

在死亡的困境和救赎中，父亲的社会性、权力和家庭关系也在一点点崩塌。而影片触发我们共情的，不只是父亲的角色，或是病症本身，而是父亲逐渐丧失的对生活的掌控。

无论你是否看过电影，今天我们就想借着这个契机，与你分享另一部主题和视角都非常相近的漫画——《皱纹》。

在看理想节目《30部漫画环游世界》中，欧美漫画资深研究者陶朗歌介绍了这样一本小众漫画，《皱纹》取材于现实生活，讲述的也正是一群身患阿兹海默的老人的故事。

同样在《皱纹》里，老人们也如同《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一样，丧失的不仅是健康，而是生命的尊严。同时，画的奇思妙想，也让老人们一个个真实的故事，变得更鲜明而动人。

对于我们而言，衰老是什么？或许我们可以给出很多答案，但事实上，作为尚未步入衰老的人，我们可能永远都不能对“衰老”这两个字感同身受。

然而，“困在时间里”的不仅只有他们，我们都活在同一个充满了不确定却匆匆向前的时间里，只是他们走得更加靠前。

讲述 | 陶朗歌

来源 | （文字经删减编辑）

01.

最漫长的告别

《皱纹》，简单地讲，是一部以“衰老”为主题的漫画。漫画家帕科·罗卡本来是想创作一部关于老年劫匪抢劫赌场的主流商业故事，但随后，他觉察到自己的父母逐渐衰老，便摈弃了原来这个非常“猎奇”的故事框架，转而去创作一部关于“衰老人生”的真实故事。

《皱纹》，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为此，他采访了很多年老的亲戚和朋友，还多次深入老年病房做调查，积累了大量的创作素材。

在我们的想象中，“衰老”似乎也不是一件多么坏的事情，我们可以回忆青春、缅怀爱情，一切都变得安详静谧，那是我们在年轻时可望而不可及的热望啊。

但我们没有想到的是，真正的“衰老”，在安静和宁谧的背后，往往有着更为令人心酸的无可奈何。

首先是疾病，疾病往往先于衰老而至，对于人生而言，一病万事休。

当往日里看似寻常的小事突然变得力所不及，当明快艳丽的花花世界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当身边的老友们一个个溘然而逝，而我们自己也似乎根本无力对抗日渐沉重的现实，我们才明白，衰老竟是如此不可承受之重。

其次是尊严，我们会逐渐丧失对生活的掌握，不再能成为生活的主人。

老人们已失去了往日的矫健和灵巧，他们的步履开始变得缓慢，记忆力也开始衰退。但他们还是不想让自己成为儿女生活的一种负担，他们不愿意把自己的病痛告诉儿女，他们想要咬紧牙关想要扛下一切，就像年轻时为儿女所做的一样。

而这些正是《皱纹》所关注的点，帕科·罗卡放弃了之前那个浅显的、低俗的“消费衰老”的故事主题，转而去关注“衰老”真正的意义，这才是这部作品获得成功的关键。

漫画《伦敦一家人》中，有一个情节让人印象深刻。漫画结尾，作者的母亲年老之后，逐渐开始忘却身边的人，甚至连自己的丈夫都不再记得，她问自己的儿子——“这个男人是谁啊？”

此时她已经患上了“阿兹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她的记忆力会逐渐衰退，直至丧失全部记忆。

因此这个病症又有一个非常令人心酸的描述——漫长的告别。我们曾经熟识的亲人、长辈，终会因病情的加重而慢慢忘记所有人的名字、面孔和关系，那些血浓于水的亲情终将在无声之中慢慢告别。

而“阿兹海默症”则是贯穿整部《皱纹》的一条故事主线。创作者帕科·罗卡有个要好的朋友，他的父亲埃米利奥晚年就饱受阿兹海默症的困扰，埃米利奥的经历给了帕科·罗卡极大的冲击，于是他决定将《皱纹》的主人公命名为“埃米利奥”。

02.

面对时间，我们毫无还手之力

《皱纹》的扉页上印着这样一句话——“佛说，‘云不会消失，而是化成雨。’”这其实就是一个关于“消失”与“转化”的故事，关于生命的消失，和记忆的转化。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埃米利奥，他曾经在银行工作，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开始出现一些认知上的混淆。

比如在开头的部分，他在办公室里，跟对面的一对中年夫妻说，他们的贷款无法办理，中年夫妻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其实这是埃米利奥臆想出来的景象，此时他并没有坐在办公室里，对面也不是什么来办理贷款的中年夫妻。

此时他正坐在家里的床上，对面是他的儿子和儿媳，他们正试图让他吃下晚餐，但恍惚之间，埃米利奥却开了小差。

“我不想贷什么款！真是受够了！你不在银行里！很多年前你就不在银行上班了！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能好好地吃完一顿晚餐！我真是忍无可忍了！简直快疯了！”面对父亲日益严重的症状，儿子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冲着父亲大喊大叫。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开小差”，也不是埃米利奥故意为难儿子儿媳，他也是身不由己。认知力和理解力都出现退化，正是阿兹海默症的早期症状，只不过此时的埃米利奥还并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由于妻子早逝，儿子儿媳又没有办法全职照看他，所以埃米利奥被送到了一家养老机构，由专业人士来负责他的起居。

他在那里遇见了很多像他一样的老人——

一个总坐在窗边臆想着自己正坐着“东方快车”前往伊斯坦布尔的老妇人、一个永远在找电话想告诉家人自己还健康不要把自己丢在这里的老人、一个害怕独处时遭到火星人袭击的老妇人，还有一个非常特殊的人——他的室友，一位名叫米盖尔的老人。

“东方快车”上的贵妇人

米盖尔是一个非常“滑头”的家伙，跟干了一辈子银行工作的埃米利奥颇为不同，米盖尔总是想办法在养老院里“偷奸耍滑”——

冒充“东方快车”乘务员去“骗取”车票钱、许诺能帮人打通电话而收取“好处费”......

他总是想方设法地从他人身上“揩油”，这一点让埃米利奥颇为不满。

但这些事情都不及他自身的问题更严重，随着时间的推移，埃米利奥发现自己的记忆力越来越差，认知力和理解力也严重下滑，有时候别人的一句话他都要想好久结果还是理解不了，他甚至连穿衣服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做不来。

圣诞节的家人探访日，他把毛衣穿在了西服外套的上面，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孙子，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自己服用的药物和另一个患有“阿兹海默症”的老人一样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患上了“阿兹海默症”。

埃米利奥的室友“米盖尔”

《皱纹》是一部非常令人心痛的作品，它丝毫没为我们的岁月静好的想象留情面，而去呈现了更真实的衰老。

衰老所带来的，绝不仅仅是年龄上、机能上的衰退，而是生活的彻底改变。

刚来到养老院时，室友米盖尔带着埃米利奥参观各个区域。

他们来到“娱乐室”，那里是老人们看电视节目的地方，永远都在播放纪录片。是老人们喜欢看纪录片吗？并不是。是他们无法换台？也不是。

画面一转，原来坐在电视机前的老人们，都已经昏昏欲睡。对他们而言，看什么节目并不重要，他们已经无法对抗生活，也不再强求对生活的控制，而是默默地接受了一切。

这才是衰老真正可怕的地方，我们会丧失对于生活的热情，我们不再追问为什么，不再去想解决办法，不再抱有其他的念想，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这才是衰老真正的深渊——让我们彻底对生活束手就擒，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米盖尔在面对埃米利奥的质疑时，他为自己的“滑头行为”做辩解——“这些大道理我都明白，但是对于这里的老人而言，道理和准则并不适用。”

为什么要冒充列车员去收车票，是为了让对方继续拥有伊斯坦布尔的梦想，只要有这个念想一天，她就是那个衣着华丽、目视前方、优雅吸烟的贵妇人，而不是一个被困于衰老的老人；

为什么要骗取别人的电话钱，是为了让对方心存希望，寄希望于终有一天会打通电话，而不是接受生养了数十个子孙之后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养老的残酷现实。对于这里的老人而言，对生活的期许要远比钱财重要得多。

米盖尔的行为很难用成年人的道德标准裁定是好还是坏，只能说是一种“善意的欺骗”吧，初心是好的，只是方式上值得商榷。

而前文所谈及的这些，其实还不是老年人要面临的最大之敌，钱财的损失、地位的损失、机能的损失，在“生活信念的丧失”面前，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03.

就算忘记全世界，也要把小点心留给你

阿兹海默症，并不是一种突发性的疾病，它有很长的潜伏期，发病时间也因人而异。很多人都是在时间的消逝中逐渐丧失了过往的记忆，所以阿兹海默症又被称为是“漫长的告别”。

《皱纹》的封面就展示了告别的漫长——

图中有两位老人，一位是总幻想乘坐“东方快车”的老婆婆，另一位则是主人公埃米利奥。

他们正坐在那辆疾驰的列车上，老婆婆化身衣着皮草的贵妇，笑吟吟地看向窗外。

埃米利奥则是老年人的样貌，他的胳膊支出窗外，微笑着目视前方，但一张又一张老旧的照片，正从他的脑袋里飞出来，这些象征着旧日回忆的照片，被裹挟在疾驰的风里，飞向相反的方向。

过往随风远去

而如果我们把封面和封底摊平，我们会发现，在埃米利奥的后面，还坐着其他的老人——总是和人吹嘘自己获奖经历的田径选手，和一对自小就相恋一直相伴终老的老夫妻，以及客串“检票员”的米盖尔。

这是一辆驶向伊斯坦布尔的列车，也是一辆驶向美好梦土的梦想特快，它承载着乘客们所有美好的梦想，以及对生活的热望和不舍。

但在驶向终点的过程中，总有一些东西会随风而去，再也不会回来，它们飘出窗外，滚滚向后，这是一场隐秘而漫长的告别，在不知不觉中驶向消亡。

故事的最后，埃米利奥已经进入疾病的晚期，他不再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了，不会用刀叉吃饭、不会自己穿衣服，甚至不能理解他人的话语。

米盖尔承担起了照顾他的责任，他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照顾着已经浑然无知的埃米利奥，尽管在埃米利奥的眼中，已经不再认识米盖尔是谁了。

逐渐消失的脸庞

漫画中有个场景让人印象深刻——创作者帕科·罗卡用了两页去表示埃米利奥记忆的消亡。

在他眼中，米盖尔的形象逐渐模糊，从五官分明到只剩轮廓，然后只剩线条，到最后归于一片空白，他关于米盖尔的所有记忆，就这样被阿兹海默症无情地夺走了、谋杀了、擦除了。

对于老人而言，这无疑是一场酷刑，宛如记忆的凌迟，时间一点一点把过往的回忆从他们身上剥离开来，有的是悲伤的，但更多的是美好的，是关于友情、亲情和爱情的，或者是关于他们的家庭的、关于他们的子孙的，而那都是他们一辈子心之所系。

更为恐怖的是，在最初的时候，他们还能意识到记忆的流失，而久而久之，他们会逐渐连这种“忘记”的发生都会忘记。

故事里有一个老婆婆，她不厌其烦地四处收集那些别人不要的小赠品——小包装番茄酱、黄油、果酱......

埃米利奥一开始很不理解，这都是些没人要小玩意儿，有什么用呢？

原来，老婆婆为的只是在探访日的时候，把这些东西，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孙子。她或许已经不记得很多事情了，但她始终记得自己的孙子喜欢吃零食。

“奶奶有一些小东西要给你，我一直都替你收着呢，番茄酱和上等的橄榄油，是我们吃饭的时候给的。这块小肥皂，我们上次去赌场的时候，我在那里拿的，你好好拿着，别让别人给抢走了。”

就算我忘了全世界，我也要把最后的东西给你，全世界的老人对儿孙辈都是一样的疼爱。

还有那对从小就青梅竹马的老夫妻，丈夫已神志不清，身体健康的妻子自愿住进来陪伴他，他们有一段浪漫的过往。如今丈夫已经不再与世界相连，即便他听不懂妻子的话，却依然能心领神会，他们已走过风风雨雨，或许早已发誓永生相伴，即便疾病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就算我与世界切断所有联系，依然只有你最懂我的心。

还有一些不愿意向衰老低头的人，比如米盖尔，他不希望自己做衰老和药物的奴隶。在漫画改编的电影里，他把所有的药丸都收集起来，以拒绝服药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反抗姿态。

他甚至想出要逃离养老院，因为他不想把自己的余生困在这里，他想重新掌控自己的生活。

于是米盖尔用自己靠“小把戏”换来的钱实施了一场逃跑计划，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飞越老人院》。

他弄来了一辆二手车，带上埃米利奥和糖果老太一起，逃出围栏，驾车扬长而去，当然结果可想而知，埃米利奥驾驶着汽车在道路上逆行，最终酿成了车祸。

所幸的是，他们都没有因此而丧命，最后还是回到了养老院。

米盖尔是一个非常有血肉的角色，他看起来偷奸耍滑，但其实内心善良。

除了埃米利奥之外，米盖尔还帮助了其他老人实现了各自的心愿——他最终帮助那位总在找电话的老婆婆拨通了电话、他帮一位老爷爷弄到了一只小狗。在电影版里，他还给了那位害怕火星人袭击的老妇人一把水枪、为那位“东方快车”的女乘客送去了一只真正的烟嘴。

或许他也没有办法对抗衰老、没有办法逃离衰老的囚禁，但他把自己对生活的向往和坚持，分享给了其他人，让他们在对抗衰老时，能够保有最后的倔强。

04.

电影版：不一样的媒介，一样的情感

这部漫画的电影版改编也非常成功，甚至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感觉。它增加了很多漫画没有的原创情节，而这些情节又与原有情节不相违和，反而更深化了原著的主题。

“游泳馆”就是漫画版里没有的情节，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电影版的开头，米盖尔带埃米利奥参观养老院时，就跟他介绍说，“这里是泳池，但没有老人会来游泳，这只是给政府和老人的孩子们看的而已。”言下之意，泳池只是个摆设。

但埃米利奥却表示，自己年轻时就喜欢游泳，有时间的话要来游一游，当然，米盖尔并不相信。

后来，他们俩之间因为理念分歧而发生了争吵，米盖尔告诉埃米利奥，不要生活在幻想里，不要幻想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还能真的下水游泳。

这句话激怒了埃米利奥，他跑到游泳池开始游泳，以证明自己并不是在用空想来麻痹自己。

这个情节，反映了埃米利奥自身对衰老的一种抗争，是一种与米盖尔“飞跃养老院”异曲同工的方式，他想用这样方式来证明自己并没有“老”。

而值得玩味的一个情节是，在逃出计划失败之后，养老院加强了自身的管理工作，他们抽干了游泳池的水，这时的游泳池真的就是变成了一个“摆设”。

而泳池的消逝，体现的又是埃米利奥生命之火的燃尽，他不再能够独立对抗生活了，他不得不接受自己“阿兹海默症”逐渐加重的现实，也正因此此，才使得这部作品更为令人深思和唏嘘。

最后的告别

正如前文所说，《皱纹》并不完全是一部虚构作品，故事中的所有人物都来自现实生活，埃米利奥、糖果老太、运动健将、浪漫夫妻都取材于作者周边朋友的父母，很多情节也都来自于当地养老院护士的讲述。或许正因为此，这部作品，才具有这么打动人心的力量。

尾声.

我们希望如何老去？

老去和忘却无法阻挡，但老人们仍选择抱持着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直到时间将它们一点点带走，也将他们慢慢带走。谁能抵得过时间呢？但谁都不愿意向它缴械投降。

《皱纹》这部作品的真正意义，或许并不在于向我们展现衰老和死亡的真相，而是让我们联想到身边的老人，知道他们正在经历的不能承受之重，并提醒我们去关怀他们，带给他们应得的慰藉，让他们能够更体面、更坦然地面对生命的最后一段路。

父亲节来临之际，在父亲坚硬的外壳之下，其实他们也非常需要我们的关怀和包容。这还远远不够，或许我们可以把眼光放宽到周围的老人身上，真正地、发自内心地去理解、祝福和善待他们。

毕竟，我们都活在同一个时间里，只是他们走得更加靠前。

本文整理编辑自看理想App音频节目，由陶朗歌主讲的《30部漫画环游世界》。内容有删减，完整内容可至看理想App内收听。

头图&配图：《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原标题：《困在时间里的，不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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