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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化再忆为周扬起草异化论:有一处记错,“我有一定责任”

刘绪源 陈飞雪
2015-04-29 16:3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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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张瑞田日前撰文回忆顾骧协助周扬起草“异化”论始末(《中华读书报》,2015年4月8日)。对这桩“公案”,学者刘绪源和《晚年周扬》一书责编陈飞雪曾在2007年6月向王元化作过访谈,王元化也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材料。据整理者介绍,该访谈记录曾请元化先生过目,当时还想再深入谈些问题,因其身体状况恶化,未能继续。他们现将这段内容整理出来,纪念几位已故当事人,也想借此保留更多更完整的史料。
1981年,周扬在纪念鲁迅诞辰100周年纪念大会上。

“接到周扬的亲笔信, 希望我能去”

        下面我给你们讲讲当时的过程。大概在1982年上半年(还是1981年?不一定那么准了)吧,我在大百科工作,我跟陈虞孙他们四个人,成立一个领导小组,实际上陈虞孙同志是社长,我们三个是副社长。我是1979年11月才平反的。没多久,要开党的十二大了,当时说文艺界没有人,要选一个人,投我票的人非常多,甚至比杨堤他们还多。我做了党代表之后呢,就成了市里比较活跃的一个人,什么事都来找我了。市委书记陈国栋要写六年来的回顾,找了虞孙,找了洪泽,找了我,找了罗竹风,来给他定稿写材料。正在这个时候,1982年第四季度,快过阳历年了,他们说中央要找我谈话。我也不知什么事,国栋说可能中宣部要借调你到北京,具体也不大清楚,可能是给周扬写篇文章吧。        

        陈国栋极力鼓动我去,我就去了。到了北京,由中宣部文艺局梁光第接待,他派了顾骧来,顾骧当时是中宣部的一个干部,梁光第是文艺局局长。顾骧把我接到北京饭店住下,然后就去中宣部。我去中宣部只有这一次,我后来当了市委宣传部长都再没进过中宣部的门。对这事邓力群就很有意见,因为每次开会我都叫个副部长去,他发火,说我开部长会议,你这个部长怎么不来。到了宣传部,梁光第出面,还有陈涌、陆梅林、程代熙,我才弄清楚这个事情是贺敬之的意思。但是贺敬之正生病,住在北京医院,不能出来,就叫梁光第来,叫这几个人和我一起写。        

        一开头大家闲聊,我跟陈涌为人道主义问题,当时就发生了争论。他说人道主义是西方文化思想侵略的一个工具,我说这个不能这么讲,人道主义在西方有很久的历史,十九世纪的文化都是讲人道主义的。当时争了但不伤感情,争完了就算了。我也不知轻重,不知道王若水已经写过很多人道主义的文章,我不知道行情。他们就说周扬要写篇文章,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要我一起起草。我说我不行,刚刚恢复组织生活没有多久,二十几年都脱节的,思想界的情况一点不清楚;你陈涌在政策研究室,你掌握政策的,你写最合适,我这么个上海的人跑来,我不行。他们就说什么靠你啦之类的。我就让顾骧陪我去医院看看周扬和贺敬之,看看怎么回事。        

        周扬看到我,第一句话问:你怎么来了?我听了心里很不以为然,说是为你起草,叫我来的,怎么问我?噢,他说是有这个想法,要找几个助手,上海的王元化同志啊等等;但是现在生病,也跑不出去,怎么做呢。旁边住的就是贺敬之,我就跟顾骧去看贺敬之。贺敬之看到我们极为高兴,但护士马上冲进来了,说病毒性感冒要传染的,不可以进去。贺敬之求她说就谈五分钟,也不允许。这以后,把我一个人窝在宾馆,天天吃饭睡觉,什么事也不能干。后来我说快过年了,我要回去。他们就放我回来了。        

        哪晓得在春节前三四天(大约是1983年2月),接到了周扬的亲笔信,说他出院了,身体好了,也想写这篇东西了,希望我能去。我和周扬的感情还不错的,你们看过丁景唐写的一篇文章吗?写“文革”前三次去看周扬,周扬都让他带信问候我。我其实在反胡风审查的时候,批评过周扬的。我说不要因为周扬跟胡风的文艺思想分歧,就把它变成政治问题,这个不好。这些恐怕都会汇报给周扬。但是后来查胡风问题,查出来我历史上都很清白,内查外调搞了很久,说我对敌斗争很好,还受过表扬,那我很高兴,可以出来了。说不行,你对胡风的看法不正确。那么我只能讲我知道的,你让我讲他是反革命,我不了解,那怎么行。公安局局长来讲,限你一个礼拜,你承认胡风是反革命,马上出去恢复工作,你不承认就怎么样怎么样。我这一个礼拜,内心斗争,很矛盾,假使再坚持下去会很糟糕,为了我母亲妻子孩子,唉,就算了吧。但是后来,我想,根据我家庭的教育,还有在地下文委,孙冶方啦我们在一起工作,还有顾准,我们从来没有在党内这么胡讲。        

        后来周扬他知道我批评他,他还是觉得上海不应该把我关起来。否则张春桥会要把我一直关在里面。到后来,周扬自己吃了那么大的苦头,“文革”后到处真诚道歉,我很同情他。所以接到他的信(当然我也承认,私人对他有感激的心理),就打电话给他,说我母亲已经九十多岁了,我要跟我母亲过个年,她已经风烛残年,身体也不好了,我说我过完这个年来吧。他本来要我到他那里过年的。于是就在年后来到了天津迎宾馆。

1953年9月23日,时任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全国委员会副主席的周扬在会上作报告。

“报告中有些问题是我提出来的,我有一定责任”

        关于我们为周扬起草报告的过程,李子云代我整理的那篇文章(按:指《为周扬起草文章始末》,已收入王元化著《人物·书话·纪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大都已经谈了。文中别的都很可靠,但有一个地方是我记忆错了,现再补充一下。实际上,周扬本来不一定要谈这些问题的,有的是我提出来的,所以我觉得我是有一定责任的。周扬提出要写文章后,我跟周扬说,谈文艺问题有很多谈不清楚,有很多涉及到思想方面、哲学方面的问题,是不是把这些问题弄清楚,然后文艺上的问题就容易弄清楚了。这个建议是我提的。周扬表示同意。

        后来主要是针对认识论,我提出了知性认识的问题,我的那篇《论知性的分析方法》,发表在1981年的《上海文学》上,很有点影响。周扬就预备放到文章里去。我说这个我已经在《上海文学》发表了,他说这有什么关系,就说我赞成你的观点。他还说在这里都可以谈,问我还有什么想法。我就说,过去谈哲学问题,都只讲否定,只讲一分为二,只讲差异就是矛盾,矛盾就是斗争,我们的哲学教科书也就只谈矛盾而不谈矛盾的多样统一,这危害很大。那天说了很多。后来周扬就让我们三个——我、王若水和顾骧,到天津的迎宾馆里讲。第一天大概是顾骧讲的吧,顾骧那本《晚年周扬》(按:文汇出版社2003年版)里写的是对的。第二天我讲,我讲了两个问题。第三天顾骧和王若水都谈了——就是这个顺序,我原先记错了。        

        那时来看周扬的人很多。第一天来的大概是于光远。第二天我讲的时候,是冯牧,带着陶斯亮还有几个人来,周扬说今天王元化讲,你们都听听,他们就留下来听。第三天,是顾骧和王若水。过了三天,王若水就走了。周扬听了我们讲的,就让我们都写出来,把每个人讲的一段写出来,时间很紧。写好了给周扬。大概是第三天吧,周扬来讲,这篇文章,第一个问题是什么,第二个问题是什么,第三个问题是什么,第四个问题是什么,就让大家正式执笔了。

        每个问题他提了很多的意见。第一个问题顾骧写的,第二个问题我写的,第三个问题也是我写的,第四个问题,好像顾骧的确是写过人道主义,但是后来周扬觉得顾骧写得不好,就叫王若水写。王若水正好要和妻子离婚,跑到北京去办离婚手续,同时他又是《人民日报》副总编,不可能待得很久,所以他带到北京去写。整个稿子的定稿,是由我来定的。我们讲好了分工:王若水讲异化,顾骧讲人道主义。都弄好了,周扬让王若水把最后一段题目重新写。

        周扬还特别交代了几句,第一个就是,马克思主义可以包括人道主义在里面,人道主义不能代替马克思主义。我记得顾骧还说,我们不要把自己的观点写进去,因为王若水对这个问题是有很多观点的。第二点呢,就是社会主义发生的异化,可以通过社会主义社会自我调节的方式消灭它,不会引起尖锐的矛盾,以至必须用革命的行为把异化消灭,但资本主义异化的消灭是这样的。后来在我定稿的时候——当然这是周扬的稿子,只能按照周扬的意见来弄——我把王若水的原稿删掉了500到1000字。这个是我做的。今天看来,假设不是从周扬的角度看,从我的观点来看的话,周扬的意见也不一定对。

著名学者王元化。赵昀 澎湃资料

“林毓生关于异化的解释很好”

        关于异化,比如马克斯·韦伯同卡尔·马克思,他们俩就有点不同。这现在还可以探讨。马克斯·韦伯认为资本主义到最后是很可怕的,造成一个铁笼。他是活在19世纪的,比马克思死得晚,20世纪初他还见到的。所以资本主义文明非常灿烂的时候,他亲身经历过,19世纪的文学啦,音乐、艺术、哲学啦,很灿烂的时候。我没看过马克斯·韦伯的有关论述,是林毓生说,你说的和韦伯很相像:到了后来,资本主义到了一个铁笼里,在这个铁笼里,一天一天腐败下去吧。好像是这样。专家失去了灵魂,纵欲者失去了心肝,这个废物,就是马克思说的这个资本主义的废物,是个沆瀣的、妄自尊大的废物,在自己想象当中还以为达到了世界文明的最高的水平。所以马克斯·韦伯对资本主义是很批判的,其程度不见得比马克思差,但他也不是现在“新左派”的那一套,这个讲起来就太复杂了。他是带一点悲观的,但是林毓生的解释很好。我最近写了一个手卷,将来你们可以看,有五六米长,是从林毓生的文章里摘出来的,我觉得他写得很好。但是马克思呢,他是黑格尔的哲学,否定之否定,未来总归会有新的东西出现,认为社会总是向一个进步的方向发展,他还带有点科学主义的那种思想,因此他设计了一个蓝图。马克斯·韦伯带有点悲观主义,他没有画一个蓝图。        

        顾骧书里有一点写得很含糊,好像王若水没有起草似的。人道主义那一节,实际上王是参加起草的。王若水在迎宾馆里待了三天,我们还拍了一张像(按:文汇版《晚年周扬》内有此四人合影)。杨继绳那本《中国改革时期的政治斗争》写得是不错的,但采用资料上也有点问题,书上说王若水来了两天就匆匆忙忙走了,好像什么也没有写。这不对。那时王若水必须回北京,但后来我们快离开天津时,王若水又来了。他写了稿子。周扬对他的稿子讲了两点意见,让我来定稿,整个的都是我定稿的。第一段呢,是顾骧写的,但周扬也不满意,他心里很矛盾,那时我已经写了两段了,年纪也比较大了,六十岁过了,身体也不好。周扬夫人苏灵扬跑来跟我讲,周扬不满意,但他不好意思再让你改。我说没关系嘛,我来改好了。

        这时只有一天的时间,第二天就要回北京了。那天晚上我就开了个夜车,一晚上把文章弄好。这天刚刚好张光年在,光年住我对门,说晚上起来解手,看到我房间里通夜的光亮,他说你通宵未眠呐。我说没办法,我改稿子。所以这第一段,实际上也是我改的。然后我们回北京排,这时顾骧已经走了。王若水第二天就约好了我去厂里改稿子,周扬第二天就要的。王若水就以人民日报副总编的身份,调动他们报社人员加班,那天是星期天,我跟王若水在总编室排,排出来给周扬。周扬统好稿子,我们俩再校对,周预备讲之前给有关方面看一看,来不及印文件了,只好稍微拼一拼版,再印。我和王折腾了大概两天。幸亏他是报馆急惯了的人。        

        后来周扬还问我,开会那天去不去,他自己要请个播音员读。我说我就不去了,东西都是自己写的,我身体又不好,很累了。我身体一向就是比较弱的,这事情忙得我够呛。会后我就打电话给周扬,问怎么样。他说王震主持的,王震也说很好,还问他讲的异化,这异化是哪两个字啊。再后来,就是胡乔木出来了,那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本文发表于《中华读书报》,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中华读书报的微信订阅号是“zh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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