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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荻谈陪读毛主席往事(下)

孟繁之整理
2015-05-03 08:3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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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次陪读
        芦老师在中南海的时间是1975年5月29日至9月中旬,陪伴主席读书共十二次,据《毛泽东年谱》第六卷,现条列如下:

        【5月29日-9月中旬】因患眼疾,不能看书,请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芦荻到中南海游泳池住处读古代文史著作,主要选读《二十四史》、《昭明文选》中的若干篇章以及大量的诗词曲赋和鲁迅的文章。听芦荻读书期间,不时点评历史人物和文学作品、历史著作。5月29日,听读庾信的《枯树赋》、江淹的《别赋》和《恨赋》,以及阮籍的《咏怀诗》后,谈到怎样看待历史书的问题,说:一部二十四史大半是假的,所谓实录之类也大半是假的。但是,如果因为大半是假的就不读了,那就是形而上学。不读,靠什么来了解历史呢?反过来,一切信以为真,书上的每句话,都被当作信条,那就是历史唯心论了。正确的态度是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分析它、批判它,把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一部二十四史,写符瑞、迷信的文字,就占了不少,各朝各代的史书里都有。像《史记·高祖本纪》和《汉书·高帝纪》里,都写了刘邦斩白蛇的故事,又写了刘邦藏身的地方上面常有云气,这一切都是骗人的鬼话。每一部史书,都是由新王朝臣子奉命修撰的,凡关系到本朝统治者不光彩的地方,自然不能写,也不敢写。封建社会有一条“为尊者讳”的伦理道德标准,皇帝或父亲的恶行,或是隐而不书,或是把责任推给臣下或他人。洋洋四千万言的二十四史,写的差不多都是帝王将相,人民群众的生产情形、生活情形,大多是只字不提,有的写了些,也是笼统地一笔带过,目的是谈如何加强统治的问题,有的更被委曲地写了进去,如农民反压迫、剥削的斗争,一律被骂成十恶不赦的“匪”、“贼”、“逆”。这是最不符合历史的。

        芦荻为毛泽东读书期间,曾问:评法批儒中有人大捧秦始皇,怎么看?

        毛泽东说:秦始皇作为一个历史人物来评论,要一分为二。他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起了进步作用,要肯定,但在统一六国后,丧失进取的方面,志得意满,耽于佚乐,求神仙,修宫室,残酷地压迫人民,到处游走,消磨岁月,无聊得很。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反对秦的暴政,完全是正义的。

        芦荻问:有人说李贺是法家,我想不通,这个问题应该怎么看?

        毛泽东说:谁说的,李贺是什么法家?

        芦荻说:两校大批判组和上海都有文章,说李白、李贺、李商隐都是法家。

        毛泽东说:什么?李白也成了法家?

        毛泽东问:北京大学开不开诗词曲赋课?芦荻回答说:现在这些课都不开了,学生不读书,想读也买不到书。毛泽东说:现在没有书,我们搞一部吧,选他五百首诗,五百首词,三百首曲,三十篇赋。(586-588页)

        【5月30日】让芦荻读《晋书》、《南史》、《北史》中的一些篇章,评论说:我们国家,是世界各国中统一历史最长的大国。中间也有过几次分裂,但总是短暂的。这说明各族人民热爱团结,维护统一,反对分裂。分裂不得人心。《南史》和《北史》的作者李延寿,就是倾向统一的,他的父亲也是搞历史的,也是这种观点。这父子俩的观点,在李延寿所写的《序传》中说得十分明白。(588页)

        【6月18日】听芦荻读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该文称道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毛泽东说:汉武帝以后,汉代有几个大军事家、大政治家、大思想家?到东汉末年,儒家独尊的统治局面被打破了,建安、三国,出了多少军事家、政治家啊!连苏轼自己在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也说:“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汉末开始大分裂,黄巾起义摧毁了汉代的封建统治,后来形成三国,还是向统一发展的。三国的几个政治家、军事家,对统一都有所贡献,而以曹操为最大。司马氏一度完成了统一,主要就是曹操那时候打下的基础。诸葛亮会处理民族关系,他的民族政策比较好,获得了少数民族的拥护。这是他的高明处。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大动乱,大分裂,这不好,但当时的另一个方面是,南方的广大沃土,全面地得到了开发,生产技术普遍提高了。这是经济上的发展。许多少数民族,纷纷入主中原后,战乱频仍,南北对峙,这不好,但民族大融合,大家庭在新的组合中稳定了,文化也交流了、丰富了。谢安文韬武略,又机智又沉着,淝水之战立了大功,拖住桓温也立了大功,两次大功是对维护统一的贡献。桓温是个搞分裂的野心家,他想当皇帝。他带兵北伐,不过是做样子,扩资本,到了长安,不肯进去。苻秦的王猛很厉害,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意图。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结果汉代只有僵化的经学,思想界死气沉沉。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个思想解放的时代,道家、佛家各家的思想,都得到了发展。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阮籍的《大人先生传》很有名。玄学的主流是进步的,是魏晋思想解放的一个标志。正因为思想解放,才出了那么多杰出的思想家、作家。什么“道溺”!我送那时两个字,叫“道盛”!苏轼说那时期“文衰”了,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可以把那时的作品摆出来看一看,把《昭明文选》、《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拿出来看一看,是“文衰”还是“文昌”,一看就清楚了。我再送给那时两个字,叫“文昌”。(591-592页)

        【6月24日】晚上,听芦荻连续读两遍王粲的《登楼赋》。毛泽东评论说:王粲真正焦心的,是“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王粲守着个腐朽的贵族(指刘表——编者注),无所作为,时光白白地流去,期待着天下太平,却迟迟无望,他自然痛苦。作者的最高理想,是“假高衢而骋力”,干一番于国于民有益的大事业了。“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两句,是借着用典,道出了作者的心事,他怕自己成为无用之人,终生碌碌,无所作为。儒家讲,“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王粲就不守这个信条,正因为天下乱,他又处于“穷”境,却更要出来济世,这就高多了。知识分子一遇麻烦,就爱标榜退隐,其实,历史上有许多所谓的隐士,原是假的,是沽名钓誉,即使真隐了,也不值得提倡。像陶渊明,就过分抬高了他的退隐。不过,陶渊明倒是真隐了,而且亲自种过田,情况有所不同。赋里含有故土之思。人对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过去的朋侣,感情总是很深的,很难忘记的,到老年更容易回忆、怀念这些。写《到韶山》,就是想起了三十二年前的往事,对故乡是很怀念的。写《答友人》,说“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就是怀念杨开慧的,开慧就是霞姑嘛!可是现在有的解释不是这样,不符合我的思想。

        最后,毛泽东问芦荻,会不会背李商隐的《安定城楼》,芦荻说不会背,毛泽东自己背了出来:“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背完后说:这也是年轻人的登楼之作,也是有抱负而不得施展。中间还用了王粲写《登楼赋》的典,值得一读。

        芦荻走后,毛泽东睡不着觉,接着读《楚辞》。(598-599页)

        【8月14日】同芦荻谈话。芦荻请教《三国演义》、《红楼梦》和《水浒传》等几部古典小说的评价问题。在毛泽东谈了其他几部小说后,芦荻问《水浒传》“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这句话是不是主席说的?毛泽东说是自己在武汉讲的。芦荻问:既然只反贪官,不反皇帝,那么《水浒传》还有什么好的呢?毛泽东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零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盖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这支农民起义队伍的领袖不好,投降。李逵、吴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是好的,不愿意投降。鲁迅评《水浒》评得好,他说:‘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三闲集·流氓的变迁》)金圣叹把《水浒》砍掉了二十多回。砍掉了,不真实。鲁迅非常不满意金圣叹,专写了一篇评论金圣叹的文章《谈金圣叹》(见《南腔北调集》)。《水浒》百回本、百二十回本和七十一回本,三种都要出。把鲁迅的那段评语印在前面。”(602-603页)

        《毛泽东年谱》第六卷,7月23日条,记主席左眼接受白内障手术时说:“晚上,在中南海游泳池住处接受左眼白内障手术。周恩来、邓小平在门外守候。手术大夫是北京广安门医院眼科专家唐由之。毛泽东被扶进手术的房间时问:音乐准备了没有?手术中播放岳美缇演唱的岳飞《满江红》昆曲。手术后约两个小时,在卧室写下鲁迅《到杨铨》诗:‘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并签上名字送给唐由之。” 芦老师告诉我,手术是在主席住处进行的,当时她和张玉凤等人也守候在门外,“总理到了,挨个和我们握手,送我们每人一块小蛋糕,令人非常感动。”

        这次是毛泽东第二次做白内障手术,第一次做的是右眼,这次做的是左眼。《毛泽东年谱》1975年2月条记:“1975年2月,〔毛泽东〕在杭州接受医疗小组对眼部、部分脑干神经系统和心肺系统进行检查诊断,诊断认为目前主要症状为白内障导致视力下降,说话不清。眼科专家建议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看书和批阅文件,并实施摘除白内障的手术。毛泽东同意先治右眼,以留出病状较轻的左眼坚持阅读和工作。中共中央政治局在京成员听取医疗小组汇报毛泽东的病情和治疗方案后,由周恩来、王洪文、邓小平、张春桥、叶剑英五人联名将讨论意见报告毛泽东。报告说,‘完全赞成主席先治眼病的决定’。毛泽东圈阅了这个报告。”附记于此。        

        毛主席读书的篇目

        2012年冬,有一次我带张焕君兄去看她,问她:“当时陪主席读书,主要读哪些?”她说:“哎呀,他自己兴之所至,也没有一定的范围。当时北大党委成员谢静宜带我去中南海,车都开到西单了,才告诉我去看毛主席,要我多准备诗词歌赋。我也不知道具体内容,这方面毛泽东比我们都懂得多。最初交谈的几次,主要是谈魏晋南北朝,他很关心这一段,也不知为什么。就从东汉末、建安时期谈起,一直到两晋南北朝。他让我读《三国志》《晋书》《南史》《北史》,尤其是《晋书》。这一段的人物,像谢安、左思、陆机,以及此前的三曹:曹操、曹植、曹丕,孙权、阮籍、嵇康,都要注意。他很少谈正史,主要说的是作家,文体主要谈赋,譬如孔稚珪的《北山移文》。刘宋之后的作家,他对谢灵运、谢玄晖谈得比较多,对陶渊明略有微词褒贬。对田园诗派、隐士也有评价,哎呀,这个他谈得特别多。”

        又说:“想起毛泽东叫我用功读书,我现在很理解他。他如果不读书,脑子就会想别的事情。老人家固然是平生嗜学,爱书如命。但在他晚年时,病痛缠绕,国事纷繁,头脑很乱,又不能亲自出去了解。这个时候,就只有读他喜爱的古人古书,能暂时占领他的领域,不想那些事情。这是我最近才理解到的。所以他那时候,无论什么书,拿起来就读,读一会儿书,可以暂时忘记一切,忘记现实中令人烦扰苦恼、举棋难定的那些大事。他平生喜欢国学,视之如命,读起来精神会得到一种空灵,得到一些安慰。只是因为他那时眼睛不好,所以才找人给他读书。”

        据芦老师手头资料,她所示我一打印件,经我之手整理出篇目,计划要重新注释的赋文、诗词有:

        宋 玉 《风赋》《登徒子好色赋》

        枚 乘 《七发》

        王 粲 《登楼赋》

        左 思 《三都赋》

        陆 机 《文赋》

        谢惠连 《雪赋》

        谢 庄 《月赋》

        江 淹 《别赋》《恨赋》

        庾 信 《枯树赋》《小园赋》《哀江南赋》

        王 勃 《滕王阁序》

        杜 牧 《阿房宫赋》

        《毛诗序》

        《诗经·大雅·云汉》(整理这些目录时,见到一字条,上写:“譬如他特别看重《大雅》里的《云汉》。《小雅》很多都是揭露时政的诗。《大雅》里的《云汉》值得一读,是写当时的一次重大的旱灾的,这对于我们了解历史的自然灾害的情况,很有价值。接着主席让我翻读了《云汉》,他讲解了《云汉》。”

        《楚辞·离骚》

        《古诗十九首》之四〈今日良宴会〉(关于刘大杰先生)

        曹 操 《龟虽寿》

        曹 丕 《燕歌行》

        阮 籍 《咏怀诗》(阮籍、嵇康诗之评述)

        左 思 《咏史》

        谢灵运 (谢灵运开辟了山水诗派、田园诗派)

        陶渊明 (历来捧陶,因为隐逸;知识分子的隐逸;仕途捷径)

        李 白 《蜀道难》

        杜 甫 《秦中杂诗》(郭沫若题写杜甫诗)

        白居易 《白居易集》

        李商隐

        李 绅

        聂夷中

        李 煜 〔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欧阳修 〔归自谣·离人几岁无消息〕

        范仲淹 〔渔家傲·秋思〕(将军白发征夫泪)

        洪 皓 〔江梅引〕

        张元幹 〔贺新郎〕

        李清照 〔声声慢〕、〔醉花阴〕

        辛弃疾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怀古〕、〔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陈 亮

        蒋 捷 〔江城梅花引·荆溪阻雪〕

        岳 飞 〔满江红·写怀〕

        萨都剌 〔百字令〕

        汤显祖 〔牡丹亭·游园惊梦〕

        王世贞

        龚自珍

        所见芦老师一手迹:

        毛泽东谈《诗经》,和我们现在学术界对《诗经》的评论,相差不远。他说:“十五《国风》不能否定,《伐檀》《硕鼠》写的是奴隶制,骂的是奴隶主。就是骂地主也可以嘛!陈涉、吴广就骂地主。陈涉还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伐檀》在形式上和《楚辞》是一类的。”

        但是,他的着眼点和我们不尽相同。恩格斯谈论巴尔扎克的时候,曾说:“我从这里(笔者注:指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1888年4月初〕》,《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462-463页)

        毛泽东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他看文学作品、谈诗,往往注意到作品是否反映了社会生活和社会事件,即恩格斯所说的,一个伟大的文学作品所提供的历史资料,往往超过了当时的经济学家。所以毛主席当时特别提到了《大雅》中的《云汉》。这是我们一般都不太注意的一首诗。按旧说,这首诗是周宣王向上天诉说旱灾的诗,诗中描写了当时给社会造成巨大灾难的一场旱灾,“旱既大甚,则不可推。兢兢业业(1),如霆如雷。周余黎民(2),靡有孑遗(3)。”“旱既大甚,涤涤山川(4)。旱魃为虐(5),如惔如焚(6)。”因此他说,《大雅》《小雅》也不能否定。《颂》是祭祖宗的,没多大意思,但也有些史料。

        我也问起过芦老师在中南海时的食宿情况。她告诉我每晚夜宵的标准就很不错,“那会儿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工资也没多少,你可以想象,非常丰富。”“我和张玉凤、唐由之大夫我们几个住一个三层楼,楼里就我们几个。主席居处外面有给我一个办公桌,一小房间,我每次陪主席读书之后,都要在这里将主席的意见副录下来,之后才能回去,往往是天已亮了。这时我经常看到张玉凤在水房里洗衣服,一边洗衣服,一面抹眼泪。”

        那天听她谈到此处,我问她:“为什么,这是?”她说:“当时主席身边离不了人,张玉凤很少能回家,家里孩子由婆婆帮着带,但婆婆年纪大了,带了孩子,就没有精力做其他了,因此孩子的尿布、脏衣服等,隔几天就会打包寄到中南海,由张玉凤洗了再寄回去。”        

        晚年操心小动物保护

        我很晚有一次和芦老师谈话,话题忽然聊到余英时先生,我说余先生最初是在东北中正大学,其父亲余协中曾任中正大学校长。她听到“余协中”这一名字,眼睛一亮,告诉我,“我原先就在东北中正大学,余协中余先生是我们的校长。”这时才知道她大学时最初是在东北中正大学。余英时先生是1930年生人,算算时间,他们当是同届或不同届的同学。他们都是辽沈战役爆发前转入关内的,余先生到了燕京;芦老师则到北大附读。

        我2011年11月6日日记中记:“午后朱续兄约去见芦荻老师。有一阵子没见了,芦老师看上去面色有些苍白。问询之下,才知道她近期去同仁看眼睛,往复九次,一只眼睛最初做时不知何因,白内障仅取一半,重新做后,现在已经近乎失明,还在交涉中。亦谈起她孤身一人跋涉医院,打车出租车司机都不愿意拉,怕负责任的情景。皆不胜唏嘘。”她那次眼睛做手术,先找的唐由之,是由唐大夫介绍往同仁医院的,没有做好,遭了不少的罪。事后她女儿问她:“为何之前不去送礼?”她和我说:“我活了一辈子,送礼怎么送我都不知道,怎么去送!”

        芦老师晚年和我谈及往事,讲述当年伴毛读书情形,人大、北大早年旧事,包括和吴小如、张少康等先生的恩怨,皆能作持平之论,令人感佩。她曾托我代她向一些先生问好,语甚真挚,不掺假(吴小如先生在电话里及事后见面,也均和我谈起不少细节)。老一代人先后作古,他们人品、学行,皆值得作为后辈者学习、思量、践行。

        芦老师查出癌症后,至一年多前不大能走路,“不良于行”,每天皆奔走、操心小动物保护事业。时常是,无论何时接到有虐狗、伤狗的电话,哪怕是半夜或凌晨,都要找人找车赶赴过去营救。我在她府上第一次见到那样多的伤残动物,有的被戳瞎眼睛,有的被割掉舌头,有的脑袋被砍裂,有的腿被打折,心下非常震惊,第一次感觉到人类的残忍。

        在她府上,我也生平第一次见到给猫狗输液、输血。她晚年为营救更多猫狗,征得儿女同意,毅然将世纪城旁“碧水蓝天”的房子卖掉,自己赁屋居住。她身边猫狗最多时,租的别墅里,第一层约有四五十只狗,外加一只狐狸;还有一只鹦鹉。原有三只猴子,陆续死去,其中一只是身量极小的叶猴。第二层是生育期的猫狗,一个个铁笼,大大小小约有十几二十只,有猫狗约四五十只。她卧室里还有二十几只常随在身边的极小的小狗,食宿和她在一起。2012年冬我带张焕君、刘国华去给她作访谈时,谈话间即从宽大的衣服里钻出两只小狗,令人眼前一亮。

卢荻晚年营救许多猫狗,她身边猫狗最多时,租的别墅里近百只。

        那次访谈,她说,“我自幼丧父,母亲是佛教徒。父亲是个读书人,他死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多,虚龄。父亲得的是肺病。他教我读了一些很简单的古典诗词,就像骆宾王的《鹅》这一类的东西。他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他养病期间离开祖宅,在菜园子边上盖了几间房。父母带着我住在那儿,周围种了很多树木花草,花木葱茏。母亲还养了很多小动物。因为离开大家庭,很自由,我就每天在泥土里面跟小动物玩,而且养成喜爱花的习惯,杏花、梨花、腊梅,我都很熟悉,到今天仍然如此。因为住得偏僻,没有什么玩伴,那些猫啊狗啊就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这影响了我一生。”

        她公寓的第三层,是猫的病房,缺胳膊断腿的猫约有七八十只,场面极惨,请了专人喂药喂水。这之外,她还租有一基地,猫狗上千,都是有病、残疾或被打坏的猫狗。她曾和我说过:人是万物之灵,万物之中的动物,也是有灵性的,它们知道什么地方安全,什么场合会遭遇灾难,还有自己的审美观。我们应该从恻隐之心出发,从人性出发,对那些虐待、遗弃动物的行为,不忍、不愤,防止人类精神王国的塌陷。她说自己已经完全陷入小动物的世界里,整天看着那么多眼睛,向你求告,向你哀诉。面对这些无邪的无助的深邃的动物的眼睛,目睹这样一种令人不忍闻不忍思的动物的境遇,无法后退,难以自拔,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有一点力量,一点办法,就要为这些生命去挣扎!2012年3月26日,她也曾和王文利谈过她对人生的认识和保护动物的艰难,她说人类对动物犯的罪太多了,她想替人类赎罪。

        芦老师逝世后,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好友蔡长虹发微信说:“跟着孟兄去看望过芦荻老师,一个独栋别墅里都是猫狗,她的容身之处仅一椅一床。她身体非常虚弱,语速迟缓,思维还清楚。言语间常叹息,记得她说了一句话,我受到极大震动。她说,‘我想死。’”

        记得那次带长虹去是2013年冬天,我去美国前,当时她身体虽已不好,但尚可说话,思维清晰。待我2014年初从美国回来去看她时,她的思维已经开始混乱,刚问过我的话,隔一阵又问,已不复当年光景,那天从“垄上保利”她新租地出来,心情非常难过。

        芦荻老师千古!(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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