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阅读·子不语】穿胸人

       在海湾里，是要经常弓着身子走路的，因为在这里直着身子是走不动的，海风会把上半身吹弯，就像吹弯一棵麦苗。站在礁石顶上，迎面而来的风会把人吹落下来，落地时轻飘飘毫无损伤，因为有风垫在脚下，稳稳托住了鞋底，也只有这时才会知道身子是累赘。

        许多年前，海边降下的一阵雨都是横着飞的，地上落的水迹也是长条的，沙滩被划出了条状斜纹，这些斜纹指出了风来的方向。那些年，海风改变了很多事情，包括我们躬身走路的姿势、向后倒伏的头发，从船上旋转着落水的鱼筐，乃至海边歪斜的树、在半空中和风僵持着的鸟儿，所有的一切都带有了风的性格。人们恨不能在胸口开个洞，好让风穿胸而过，把迎面而来的阻力破解掉。

        古老的传说里还真有这样一个穿胸族，族人胸前都有一个大洞，做衣服时先要在前襟后襟分别裁出两个圆洞，该国的裁缝铺里，总是堆着小山似的圆形布片的下脚料，这些布片的边缘光滑，由一种卷成圆筒的锋刃一次性裁出，故而形状分毫不差。穿胸族的人民是典型的渔猎民族，这胸前的大洞自然是久居海边的缘故，海风在他们身上寻找通道，久而久之竟然洞穿了前胸，那些年的风真是太大了，终于，有了胸前这个大洞，他们在风中穿行无阻，风经过胸口时都漏掉了，海风在他们面前化为乌有。

        走在海风中，我总会想起健步如飞的穿胸族的人民，海风穿过他们的身体，变成了浑圆的风柱，你知道，这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穿胸人出门时，族中的尊者由两个仆人抬着，仆人用一根长棍穿过尊者胸前的大洞，像抬轿子一样把尊者抬起来，一路之上，尊者闭目养神，甚至还能睡着，可见其没心没肺之率性随意。

        穿胸人的胸口还可以贮存物品，是最为便捷的随身储物箱。尤其是热天脱下上衣时，可把衣服团成一团塞在胸口的大洞里，填满了那巨大的虚空，这时穿胸人看上去更像一个完整的人，他的心胸里充斥着褶皱密集的衣衫，受其影响，穿胸人这时也感到胸中愁闷，似有愁肠百结，把那一堆衣裳掏出来后，才觉心胸为之一畅。

        作为渔猎民族，他们出海捕鱼时也把渔网塞在胸中，空着手轻轻松松去海上。当他们划着船来到海上，在海万里下碇，然后从胸口拽出一团网来，迎风一抖，就变成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海里的鱼虾受到惊吓，纷纷昏厥在水中，穿胸人此时出网，正可满载而归。也有穿胸人豢养了鱼鹰，鱼鹰就挤在他们的胸中取暖。到了海上，穿胸人拍打胸口，胸中就扑愣愣飞出一群鱼鹰，径直冲进海里，仿佛是穿胸人身体的一部分，穿胸人在船上，双手挥打着鱼鹰们留下来的羽毛，他刚把这些鸟羽挥开，鱼鹰们已经叼着大鱼飞回船上，穿胸人开始忙碌，得鱼之后又把鱼鹰收回胸中。

        回去的路上，胸中搏动不已，繁复的挤压和颠簸带来了气闷，隐隐传来几只鱼鹰粗重的喉音，低沉暗哑的节奏，与穿胸人的脚步保持一致。胸口的异样令穿胸人停下了脚步，彼时他已弃舟登岸，以手抚胸，往昔的空洞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扭曲的实物在左冲右突，他平生首次感到了胸中郁结，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便一去不复反，他忍不住在船头朝天张口发出了一声长啸，一个穿胸人的少年时代就此结束了。

        许多年前，徐福东渡时遇上风暴，船队在风中大乱，队形难以维持，徐福出现在主船的船头坐镇指挥。就在这时，徐福忽见一条大船从对面驶来，这条船与徐福的主船大致相当，所不同的是，该船的船帆正中有一个圆形的大洞，徐福透过帆布中心的大洞，看到了远处海面上盘旋的黑云，以及上下腾跃的浪头。这怪异的帆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大风，在风暴大作的海面上穿行无阻，船头站立一人，直愣愣地望着徐福的船队，在风中纹丝不动，向他喊话，他也全然不觉。

        这个人的出现引起了船队的莫大恐慌，眼见他的船就要冲过来，徐福张弓搭箭，朝那个人射了一箭，箭洞穿了那人的前胸，就像进入了无尽的虚空，穿过那人的身体后，箭簇便落进海中，根本没有伤到那个人。他还是站在船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条诡异的大船与徐福的船队擦肩而过，所有的人都没敢做声，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对面船头上那个人的胸口洞穿，呼啸的风声从他身体里穿过，就像灵巧的玄豹穿过火光笼罩的铁圈。

        待那个怪人的船走远，徐福对左右叹道：像这样胸怀坦荡的人，如今真是少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