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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铁军谈危机②〡拉动增长,投资重点应放在县以下的城镇

温铁军/中国人民大学学术委员会副主任
2015-06-01 16:0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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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当前,经济下行。危机迫在眉睫。如何转化?

        7日,温铁军教授在北京大学发表题为“周期性危机与成本转嫁”的演讲,梳理了共和国66年来历经的经济危机及其应对经验,提出了依托国家级战略投资,实现逆周期调节的对策,简单说,就是“维持投资拉动增长”。

        温铁军系中国人民大学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三农”问题专家。此次演讲由战略与管理杂志社、海南出版社与北京大学中国战略研究中心联合主办。查看更多文章,请关注由海南出版社出版的《战略与管理》系列书籍。微信号:hainanbook

        从1950年到1980年,我国发生了多次周期性经济波动。

        从1952年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最大规模的一次波动是负的40%。什么时候呢?1960年。从这儿猛跌下去。这就是当苏联1960年撤走所有的援助的时候,中国经济跌入了资本为负的危机状态。

        怎么爬起来呢?上山下乡。第一次外资开始撤离是1957年,中央财政收入大幅度下滑,下滑到1960年、1961年最低。这时候1960年到1961年我们就有了第一次上山下乡运动。体现了什么道理?城里没有就业的青年送到乡下去。在西方发生危机的时候,不能就业的青年失业率非常高,高达30%、40%,青年上大街,要么解放广场运动、要么就是捡起街上的石头砸警察,我们当年没出这些事。解决危机的办法是把城里不能就业的青年送到乡下。

        如果说1950年大规模的城市失业和高通胀,是靠土地改革向农村转嫁成本化解的。那么1960年的“三自一包”也是类似的措施。

        第二次上山下乡什么时候?1967-1968年开始的。什么原因?局势紧张。必须得采取措施应对,什么措施呢?三线建设,把当年苏联投资在东部、在沿海所形成的这些工业往内移,这是1963年这一年决定的。中央搞大三线,地方搞小三线,总投资2700多亿。

        我有一个问题:向内地转移工业会产生经济价值吗,会产生增加值吗,会创造收益吗?你们都摇头,确实不创造收益,所以它是个国家战略,只有净投入而几乎没有效益,大规模的净投入还导致基础物资紧张和物价上涨……引发了第二次危机。1967-1968年,经济增长率大幅下降了20%左右,意味着又得向农村求化解。于是就有了我们那批人的上山下乡。

        各位,你以为往乡下送那么简单吗?几千万知青,谁愿意要?

        所有农村中学生,全都没有安排工作,比我们城里的大约多一倍以上,这些人全都回户了,根本不算工龄。我们城里人下乡叫插队,能去插队,就是因为事先有集体化组织,可以直接从大队集体的库里面挖粮食给知青消费。以我们村为例,吕梁山区的一个小村,去了多少人呢?26个,等于给这个村增加了10%的人口,而且都是最能吃的。这令村里增加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粮食消费,没有集体化谁能供得起?

        我们1968年下乡这一拨的宏观背景,同样是因为国家大规模投资不能产生回报,于是财政赤字压力下建设投入一下降,新增生产能力就下降,就得大规模往农村转移城市劳动力。和1960年一样,仍然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名义。

        所以,过去国家应对工业化内生性危机的真正的经验,主要是成本转嫁,而不是谁比谁更英明。

上山下乡。

        1970年,中美关系破冰。到要准备谈判的时候,尼克松说我要先给毛泽东送个大礼,解除了对中国的封锁。因此,毛泽东和周恩来抓紧制定“四三方案”,引进43亿美元西方的设备,从过去偏军事,转向偏民生。从此,中国对西方开放。

        1974年,要引入西方设备,引入什么?西方不可能像早年苏联那样给以战略援助,只可能是贸易洽谈。这时候,更要用农产品和以农产品为原料的工业品向西方出口,来换西方的设备投入。这时候国家外债转为财政赤字、国内经济再次下滑,从1974年下滑到1976年。1974年下滑比较严重的时候,毛泽东说:“邓小平是个能人,把他请回来,让他抓经营管理。”

        所以,第三次上山下乡是从1974年到1976年,还是向农村转移劳动力,城里没法安排就业。

        华国锋接班之后制定了一个“八二方案”,要引进82亿美元的西方设备。大量引入外资在我们这个体制下,都转化成外债。外债只能国家还,无论是哪个企业得到什么国外设备,最终都是国家财政给它付账,因此国家负债陡然上升,到1978-1979年,财政赤字大量增加,经济又掉下来了。

        1978年邓接手的时候,经济是明显下滑的。邓小平面临1970年代留下的一百多亿美元的债务,都转化成赤字了,再加上对越战争,直接军费开支接近50亿人民币,也都变成财政赤字。

        在那个年代,没有财政投资,就无法扩大再生产。怎么办?邓小平没法再搞城里知青下乡了,1980年采取的危机应对对策,后来就被我们解读为改革。什么政策呢?其实就是财政没钱了,不如对地方和企业放权让利。那么,农村改革怎么回事?当时的领导人说,既然财政拿不出钱来,不如放了,给农民休养生息吧。当年这都是大实话,老同志们的回忆录里都有。

        那,从哪儿放?从边远农村,从贵州、安徽贫困地区允许大包干,陕西、甘肃、宁夏、青海、四川等等边远地区先允许大包干,甚至允许分地。邓小平一看分地管用,干脆就都放了。当时文件都把当时的家庭承包叫做“建立统分结合、双层经营、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农村集体经济”。我念完一遍,你们谁能把它重复出来?当时政策部门有年轻人说,罗嗦这么多干嘛,不就是给农民分地吗?“分田单干”四个字全解决了!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粮食连年增产。

        在放的时候,中央同时出台了很重要的休养生息政策——大幅提高粮价。1979年到1982年,中央把粮食综合收购价格提高了49%。一下子把农民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多卖一斤粮食能多赚49%的钱,于是产量一下子上来了,连年增产。

        分地是动增量,还是存量?当然是存量。有人说中国搞的是创造增量的渐进改革,是平滑过渡的。其实不然。1980年代最大的改革,是一步到位地把中国最大规模的资产——土地再次平均分配给农民。农民有地种了,有吃有喝不找你了。整个国家财政里的农村开支,从百分之十几陡然下降到百分之二点几。这二点几干嘛呢?维持县以下涉农部门的基本生存,不再可能去服务农民,于是基层政权处于悬浮状态。这也被我们在研究中称做“治权残缺”。

        接着,上面又出台了一个文件,要求“建立县以下地方财政”,但是自收自支,国家不管了。什么时候又重新管的呢?一直到2004年,取消农业税,才说今后县以下的农村基层开支主要由中央和省两级负责。

        改革之初,农村人口占总人口的85%,现在大约占45%,按户籍算还是70%。大量农村人口的基本公共开支,政府长期是不管的。中国为什么能够有这么高的增长率?因为应支未支的一部分被作为生产性投入了,政府长期没管农村的基本公共开支

        这时候,财经界开始出台深化改革方案,其深刻程度、全面程度,都远甚于苏联当年的方案,现在叫做“顶层设计”。只不过,当时是老同志们集体作决策的,他们大部分不认可全面推进,结果是先试一下“价格闯关”,随即引发了1988年的通货膨胀,1989年进入“生产停滞”。

        随之,是1990-1991年的萧条阶段。1992年,邓小平南巡。地方经济高涨。国家允许沿海各个地方自主地大规模地引进外资,地方政府公司化竞争却不承担风险,于是地方上交给中央承担的负债和赤字就又陡然增上去了。

        1993年外汇、财政、金融这三大赤字同步爆发,经济大幅度下滑。这时候,朱镕基大力推进城市企业改革,靠“铁血十六条”,加上“砸三铁”实现“三年软着陆”;到1997年遭遇东亚金融危机外需陡然下降,他又得从1998年接任总理起180度大转弯把投资搞上去了。

        每一个危机都有代价,代价的直接表现一般是为失业。中国的“待业”、“下岗”也都是失业。当年4000万知青下乡,1980年4000万知青回城待业,到1990年代后期又是4500万职工下岗。国企改制后,有不少国企工人,每天早晨要去签到,然后在车间里大家坐在一块,发几份文件,读去吧。到月底的时候,银行对企业发生活补贴贷款。中国用这种方式稳定了大局。

        这以后,国企社会包袱算甩掉了,我们就应该进入到市场经济新阶段了。可是还没来得及进入新阶段,又出麻烦了,什么呢?1997年东南亚金融风暴爆发,1998年朱镕基大规模增发国债拉动投资,用投资增长解决就业。由此开始,中国经济一路靠投资拉动增长和带动就业。大量的投资由国有金融部门转到国有企业部门,国有企业部门又把它用来搞基本建设了,所以就发生了较高通胀。

        到现在,我们又遭遇到经济大幅度下滑。怎么办呢?地方债务问题很严重,大量的地方投资变成了银行坏账,所以,现在对内强调城镇化。对外是“一带一路”,把工业生产能力向外转移,但不保险。比如说要进入东南亚地区,各方面情况跟中国完全不一样,就要支付巨大的制度成本。例如,要修高速铁路,出现一个难啃的钉子户,就必须绕弯!绕不了弯,这条路就被阻住了。“走出去”之后,人家的体制根本不一样,所以成本很高。

        所以,我们真正要做的是什么?真正要做的是维持投资拉动增长的常态。这就是强调城镇化战略的实质。有人算了一笔账,一个农民进城可带动20万投资,未来要多少农民进城?如果要动员两亿农民进城,就带动40万亿投资。

        但是别忘了,眼下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目标——生态文明,生态文明是资源、环境和社会的综合性发展,内涵是多样性的。如果都搞成统一的城镇化,那就很麻烦。

        现在更难以改变的是,有关主管部门只认“城市化”,外国人也只认城市化,我们请了高盛等外国公司来给中国人做规划,上来就是城市带、城市圈等概念!就流行起来,“城镇化”随之演变成了现在非常西方化的城市化发展模式。但,超大型城市一定是高度污染的,是生态不可修复的。要想实现生态文明这个战略目标,恐怕不能搞大城市化的

        我们希望把投资重点放在县以下的城镇,因为城镇可以更多地吸纳中小企业,而不是吸纳大企业。中小企业才是解决就业的主力

        所以,近年来的趋势正好是沿海去工业化,内地加快城镇化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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