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瑷珲归来:爱辉区更名遇挫后,只好先把爱辉镇恢复原名了

澎湃新闻记者 卢梦君 实习生 马作鹏
2015-06-13 08:14
来源:澎湃新闻
中国政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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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的更名,很多人不会将这座黑龙江畔的宁静小镇与饱经沧桑的历史古城相联系。

        这里曾是黑龙江最早的省会所在,是清朝前期北部边疆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也是中俄签订《瑷珲条约》、被沙俄划走中国6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见证“庚子俄难”的地方。

        硝烟随时间散去。

        如今,这片黑土地包含着16个行政村,22个自然屯,养育着约15000人;清朗的天空覆在大片树林和田野上;旅游大巴来来往往,游客们花上半天时间就可以参观完瑷珲历史陈列馆和知青纪念馆,再品尝肥美的江鱼。

        这里便是爱辉镇。

        1956年,因国务院对一批“生僻难认”的地名用字进行简化,“瑷珲”被改为“爱辉”。

        今年5月18日,《黑龙江日报》头版头条刊登文章《区划调整为龙江经济社会腾飞添翼》,其中提到,日前,黑龙江省政府批准将黑河市爱辉区爱辉镇政区名称用字恢复为瑷珲。

        “瑷珲,这一已有400多年历史的称谓,承载着历史、蕴含着文化、凝结着乡愁、寄托着希望,在阔别60年后重载史册,可以让世人永铭惨痛的历史,也更期待它的魅力绽放,美好愿景尽展眼前。”文章写道。

        藏于党报文末的几行文字,一下打开了舆论的话匣子。

        “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之所以引发这么大的关注,当然是跟百年前的那段历史有关。”《钱江晚报》5月19日的评论直言不讳。

        《环球时报》在5月20日发出警示,一些唱衰中俄关系的人就认为,此举预示着中俄关系可能发生了什么变故……“今天中国互联网上盯着瑷珲改一个名字就兴奋或者沮丧的人,你们想太多了。”

        另外,爱辉区镇村三级同名,由于更名申请获批复的不同调,此次爱辉镇政区名称恢复用字后,这个地方不得不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接受“爱辉区瑷珲镇爱辉村”这样相当绕的表述。

        对“瑷珲”而言,更名前前后后的这点波折,大抵只是为自己400多年的历史,又增加了一些些分量而已。

瑷珲历史陈列馆内的新城遗址纪念碑与魁星阁

乡愁

        71岁的肖岐,一大早就来到瑷珲历史陈列馆门口摆书摊。

        “恢复瑷珲的名字是我一生的诉求。”肖岐说,“在黑河这块,懂瑷珲历史的人,都在想这件事情。”

        肖岐在爱辉镇土生土长。他曾经在爱辉镇农村信用社工作,2000年从主任岗位上病退后,便开始收集和研究瑷珲历史资料。

        他个头不高,晒得黝黑,碰到来买书的游客总要聊上几句,还会主动提出给游客买回去的书签上名字。

        书摊上卖的书,围绕着瑷珲地方史,都是肖岐本人编撰或策划,一律10元一本。

        上世纪末,肖岐就已向镇领导提恢复瑷珲名字的事,但那时“觉得很渺茫”。

        领导一茬茬地换,肖岐向历届爱辉镇领导都提过更名的事,在正式和非正式的场合。

        直到2009年,黑河市爱辉区提出将政区名称用字恢复为瑷珲的请示由黑龙江省上报至国务院,肖岐这才“感觉到有希望了”。

        依照《国务院关于行政区划管理的规定》第四条,自治州、县、自治县、市、市辖区的设立、撤销、更名等需要由国务院审批。

        为何如此执着?

        肖岐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解释,瑷珲两个字只能用作这里的地名,在别的地方用不上,“我们需要这两个字。”

        “瑷珲”的含义,历史上有三种解释。

        清代大画家方式济在《龙沙纪略》中解释瑷珲(艾浑)名称时说:“言可畏也。”

        民国九年《瑷珲县志》卷一记载,“因有水名瑷珲,故以得名,瑷珲河在今俄人占据我江东六十四屯之中(今俄称芒噶河)”。

        后人把这两条联系起来认为,瑷珲因附近有瑷珲河得名,其意是“可畏”。

        也有人认为,瑷珲是满语中“母貂”的意思。

        据史料记载,在黑龙江左岸,也就是我国清朝的江东六十四屯境内,有一条河,河中生存着种类丰富的鱼类和水陆两栖动物,其中最珍贵的就是水貂,因为貂皮制作的服装冬暖夏凉,冬不沾雪、夏不沾水。清朝前期,达斡尔族酋长巴尔达齐向清太宗表示臣服,朝贡品就是1818张上等貂皮。

        由于水貂的满语发音为“阿依活”,汉语谐音则为“艾浒、爱呼、爱浑、瑷珲”。

        此外,康熙字典和中国词源将瑷珲解释为美玉之义,也作地名。

        当瑷珲被简化为爱辉后,名称背后的释义随之丢失,历史也就此被割裂了。

        肖岐说,过去自己把书送去印刷厂时,印刷厂都头疼,“都不知道哪块用繁体字,哪块用简体字。很难区分。”

        但他知道,历史课上讲到《瑷珲条约》的时候,必须用“瑷珲”两字,“你如果用爱辉,答得再好也只能是零分。”

        始建于1975年的瑷珲历史陈列馆,在2002年扩建完成并重新开放时,为了尊重历史,将“爱辉”恢复为“瑷珲”。

        不仅如此,肖岐在陈列馆门口卖书时,时常碰到一些游客,“他们不承认‘爱辉’这两个字是这么写的。尤其是台湾人和香港人。”

        2012年初到爱辉镇担任党委书记的王臣同样发现了这个问题。

        “到瑷珲的游客,特别是港澳台以及国外的一些游客对‘爱辉’这两个字产生了很多歧义,不理解‘瑷珲’和‘爱辉’的关系,以为瑷珲古城没了,搬走了。”王臣对澎湃新闻解释。

        瑷珲用了几百年,“瑷珲”两字已经融入在这片土地的方方面面。

历史

        2009年爱辉区更名的申请,最终没能通过国务院的审批。

        没有放弃让“瑷珲”回归的人除了肖岐外,还有很多,刘城也是其中之一。

        “‘爱辉’承载不了‘瑷珲’的历史文化。”刘城现在是黑龙江流域历史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他戴着眼镜,文文静静,谈起对瑷珲的情结便停不下来,一个多小时的交谈中连水都没喝一口。

        2014年年底,爱辉镇曾组织“爱辉镇政区地名用字‘爱辉’恢复为‘瑷珲’座谈会”,参与座谈会的有历史文化研究者、民俗研究者、文学爱好者,也有公务员代表、村民代表、商户代表。

        “大家知道这个事情以后心里很激动。每个人都想恢复到原来的那个名字,但每个人的角度不一样,在座谈的时候可能表达的方式也不一样,但是总体来说大家的心愿都是一样的。”刘城回忆。

        “过去瑷珲被称为‘北门锁钥,东国屏藩’,是国家重要的中枢点,也是边境地区到内陆除西面以外唯一的重要门户。它承载的历史文化东西太多了。”

        在刘城看来,在瑷珲历史上发生了很多重大事件,而中俄《瑷珲条约》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瑷珲城所在在周以前为肃慎地,汉至三国时期为挹娄地,晋时入寇漫汗,后魏、北齐属豆莫娄国,隋唐时分属黑水靺鞨及北室韦地,五代至辽属五国部,金为扶余路的辖境,元时为斡赤斤分地,后属开元路,明时在此设置考郎兀、忽里吉山、巴忽鲁等卫。

        瑷珲城在历史上出现的首要原因,是抗击沙俄的武装入侵。

        1683年,宁古塔副都统萨布素被任命为首任黑龙江将军,初驻黑龙江东岸的旧瑷珲城(今俄罗斯境内的维芙勒伊村),1685年驻地迁往黑龙江西岸,于是有了新瑷珲城,即今天的爱辉镇位置。

        瑷珲是两次雅克萨反击战的前线基地和指挥部。

        清政府多年的交涉,特别是两次雅克萨战争,使得沙俄政府终于同意通过谈判解决边界争端。

        1689年9月,两国全权代表在尼布楚签订了中俄历史上第一个边界条约《尼布楚条约》,从法律上明确了外兴安岭以南、东至海的土地归中国所有。

        随着《尼布楚条约》的签订,沙俄对中国东北边疆的威胁基本解除,黑龙江将军驻地在1690年迁移到墨尔根,1699年再迁移至齐齐哈尔。瑷珲城(黑龙江城)因此降格为副都统驻地。

        到了19世纪中叶,国势衰微、内忧外患。在沙俄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指挥下,大批沙俄哥萨克再次入侵黑龙江流域。

        “《清史稿》里记载,旗兵每年六至八月间训练驻兵,够年龄的上前线打仗,后来打没了以后,连十三四岁的预备兵也被派遣到前线,到《瑷珲条约》签订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像样的武器和充足的兵源支持作战了。”刘城说。

        1858年5月28日,在俄军火炮的威胁下,黑龙江将军奕山同穆拉维约夫在瑷珲签订了前所未有的丧权辱国条约——《瑷珲条约》。

        1860年,中俄签订《北京条约》。沙俄通过这一条约不仅强迫清廷承认《瑷珲条约》规定的黑龙江以北6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割让,而且还将《瑷珲条约》规定的中俄共管之地乌苏里江以东至海的40万平方公里土地据为己有。

        如今,在瑷珲历史陈列馆门口,1858个铜制风铃排列成墙,代表《瑷珲条约》签订的1858年,警示人们勿忘历史。

        瑷珲的故事透着悲伤和悲壮,正如风吹过铜铃,听者哀戚。

精神

        曾经是瑷珲历史陈列馆馆长的吴定良,靠着个人筹资,在2006年又建起了一座瑷珲卫国英雄园。

        吴定良同样在瑷珲土生土长。他是满族,属正黄旗,祖先被贬后发配至此,到他已是第二十七代。他的祖辈埋葬江东也就是今天俄罗斯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布市)境内。

        “每到清明,他愈发地思念亲人,也愈发地增添了几分愤慨之情。”人民网记者如此描述道。

        吴定良在卫国英雄园中放置了两座3米左右高的雕塑,一座是黑龙江首任将军萨布素,另一座则是清朝9位瑷珲籍将军之一——寿山。

        1900年1月末,前任恩泽逝世,寿山署理黑龙江将军。

        同年5月,义和团运动爆发,沙俄以保护中东铁路为名,调集十数万大军欲出兵我国东北,寿山调动部队,积极布置战守。

        7月9日,沙皇发布了入侵我国东北的命令。7月17日至21日,沙俄制造了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两起惨案。

        据史料记载,7月16日,沙俄封锁黑龙江。17日,沙俄突然出动大批军队洗劫中国在海兰泡居民的住宅和商店。次日,又将数千名中国居民赶到江边,刀砍斧劈,血腥屠杀。绝多大数中国同胞遇难,仅数十人游至对岸瑷珲获救。

        海兰泡大屠杀同时,沙俄又派出军队扑向江东六十四屯。俄军“驱各屯居民聚于一大屋中”举火焚烧,毁尽房屋,枪杀村民。

        最后俄军将“未及过江者,不分男妇老幼,农夫工匠,负贩商贾及民间各行各业人等一同逼入江中,其余均被逼溺死江中,浮尸蔽江者数日不绝”。

        面对沙俄侵略,寿山认为“我愈退而人愈进,我愈畏而人愈欺”,决心率军抗战。

        因沙俄不断增兵,清军后继无援,8月5日俄军占领瑷珲。

        在瑷珲,遭到坚守清军和瑷珲人民全力抵抗的俄军“四向焚烧,满城烟火,鸡犬飞嚎,数千余房毁尽为墟”。瑷珲城化作废墟。

        8月27日,俄军陆续侵入省城齐齐哈尔,28日俄将要求面晤寿山谈议降之事,寿山抱誓死不降决心,拒绝会见俄将,并致书俄将勿杀百姓,书毕即令人抬出早已准备好的棺木,仰卧于棺中,以手枪自杀殉国……

        直至1907年,瑷珲城才得以收复。

        2014年6月,在爱辉区举办的首届“瑷珲历史文化论坛”上,阎崇年等历史学者将瑷珲定义为“英雄之城”。

        在刘城看来,英雄不仅是指那些为了祖国统一、领土完整付出巨大牺牲的英雄人物,也包括许多为保护家园不畏牺牲的民间百姓。

        “有些人可能会说这种想法放在现在是愚昧的,不符合现在一些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但是我觉得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血液里需要这些东西。”刘城说。

        在对岸俄罗斯的参观走访中,刘城感受到,他们的领土观念、国防观念以及对英雄的崇拜观念非常强烈,与之形成反差的是,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却很少有强调主权、强调英雄崇拜的东西。

        “我们的国家,历史是很厚重的,我们很容易对历史漠视和淡忘,这是很不应该的。”

        “老祖宗打下这么一块江山,说丢就丢了,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确实打不过,但是历史发生后我们不能忘记,不能漠视。”

        说到这里,刘城有些激动,语速也不免加快。

        “我们不是去追究,不是纠结要把土地抢回来。这个事情(名称恢复为‘瑷珲’)是对自己的一个教育,一个自我的反思,是要对历史公正客观地认识。像黑河这样的边境城市,更应该守住自己的一些东西,至少是精神上的守护。”刘城强调。

希望

        “瑷珲”不只是历史,也是现在。

        “瑷珲”回归,“美好愿景尽展眼前。”《黑龙江日报》文章说。

        这些美好愿景包括:发挥古城历史文化和自然生态优势,建设国内外知名的旅游胜地,让丰富的旅游资源转变为现实生产力;

        把地缘优势转变为经济优势,与全国各地开展经济贸易和经济技术合作,吸引国内外投资者来这里投资兴业,推动“瑷珲”乃至黑河市经济社会的发展。

        这也是爱辉镇党委书记王臣在今年1月的爱辉镇人大主席团会议上作补充发言时强调的——恢复“瑷珲”两字也是经济繁荣的需要。

        距离爱辉区市中心二三十公里的爱辉镇,又一次向“瑷珲”发起了“冲击”。

        2013年10月18日,《关于将爱辉镇政区地名用字恢复为“瑷珲”的请示》从当时的爱辉镇上报到了爱辉区。

        这份请示中提到需要恢复“瑷珲”的四个原因,分别是历史传承、文化发展、经济繁荣和百姓期望。

        同年11月20日,《黑河市爱辉区人民政府关于爱辉区爱辉镇政区地名恢复为瑷珲镇的请示》从爱辉区上报到了黑河市。

        这一年的12月18日,《黑河市人民政府关于黑河市爱辉区爱辉镇政区地名恢复为瑷珲镇的请示》从黑河市报到了黑龙江省政府。

        一些当地专业人士分析,区一级的改名需要国务院批复,涉及的人力物力财力更大,需要考虑的因素更多;镇一级只需要省政府批复,需要考虑的因素也相对简单一些。

        时间慢慢过去,希望渐渐萌芽。

        瑷珲镇的各项工作早已明确“弘扬古城文化,发展旅游经济”的指导理念;2014年,爱辉区举办“瑷珲历史文化论坛”,更像是为“瑷珲”回归的一次预热。

        2015年3月11日,黑龙江省政府召开专题会议,讨论行政区划调整工作。

        这次会议议定,同意爱辉区爱辉镇更名(恢复)为爱辉区瑷珲镇。

        消息从黑龙江省民政厅到达黑河时,已是今年4月。

        复名仪式怎么搞,王臣已经在脑海里琢磨了很长时间。镇上的爱辉村,如今也开始着手更名的工作。

        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黑龙江省2014年GDP增长率在全国排倒数第二,仅比山西省的4.9%高出0.7%。

        各方都面临着压力。

        爱辉镇要打好文化这张牌,发展文化旅游业。

        过去,旅游对瑷珲更多是带来环境的压力。

        爱辉镇党委吴姓副书记告诉澎湃新闻,爱辉镇每年的旅游收入是二三百万元。镇子里大多的展馆都免费开放,一般不会有游客留宿,只有饭馆能有一些收入。

        更名的效应已经在显现。

        “现在想投资建设瑷珲古城的公司已经开始主动和我们联系。腾冲县在我们恢复用名以后也加快了设计和建设人口地理公园这个标志的决心,来跟我们谈合作(‘瑷珲-腾冲线’由中国地理学家胡焕庸在1935年提出,是我国人口密度的对比线)。有些想研究项目的人都很关注,打电话来问我们有什么机会可以发展。”王臣很高兴,恢复名称用字已经有了很强烈的反响。

        说到瑷珲镇的未来,王臣滔滔不绝。

        “现在要建‘瑷珲古城’,做出规划以后引进投资实体,由这个实体建设、经营、管理,镇里受益、群众致富……”

        “我们的远景规划就是‘建设古街区,打造馆落群’,现在已经有两个大馆,我们今年还有海关馆建成,争取今年开馆,我们还要引进冰雪画馆,还有一个民间馆聚落……”

        这些,都是为了吸引更多的游客、更多的投资。

        5月底的黑河,温度还在个位数和两位数之间徘徊。

        在瑷珲历史陈列馆,悠悠的铃声在风中回响,有关《瑷珲条约》签订和“海兰泡惨案”的半景画一遍遍地在馆内放映。

        在陈列馆门口,给卖出去的每本书签名的时候,肖岐不忘提醒游客,今天已经是《瑷珲条约》签订157周年零X天。

        在市中心,黑龙江公园是人们饭后消遣的好去处。从对岸过来的俄罗斯人,也忍不住被热闹的广场舞吸引,驻足观赏。

        夜深了,黑河市和布市陷入沉寂。沿着黑龙江河的景观灯在两岸各自亮着,似是无言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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