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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萨克族猎鹰节引习俗保护之争:县财政资助,林业局却叫停

澎湃新闻记者 石毅
2015-06-17 17:4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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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24日,43岁的别尔德别克·拜山拜父子在喂食金雕。  本组图片均来源于 澎湃新闻记者 许海峰

        在动物福利观念逐步发展的今天,哈萨克族人的猎鹰习俗正面临争议,而驯鹰手们正寻求将这一习俗合法化。

        2015年5月底,中蒙边界的大青格里河河谷,43岁的哈萨克族人别尔德别克将一块生羊肉拿给年幼的儿子,让他将肉抓在手里喂给猎鹰吃。那猎鹰的眼睛被一块特制的眼罩蒙着,爪子被绳子绑着,便没有了攻击性。别尔德别克将儿子拉到猎鹰跟前,以为了让他们都更熟悉对方。

        别尔德别克是新疆阿勒泰青河县里有名的驯鹰手,他家三代人都驯养金雕来做猎鹰,但随着动物保护法律法规的强化,这个习俗如今陷入了法律和道德的困境。

        5月底,别尔德别克和20余位驯鹰手联名向当地政府写了一封信,希望主管林业部门能向有经验的驯鹰手发放驯养证,以规范这一行为。

猎鹰节被指助长盗猎风气

哈萨克族人则将金雕称为“众鸟之神”,展翅的时候,一只成年的金雕可以有2米长,站着的时候大约70厘米高。

        在中国,金雕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西域寻金雕》一书中说它在北半球分布十分广泛,能够适应从寒冷的北极到炎热的沙漠各种极端气候。哈萨克族人则将金雕称为“众鸟之神”,展翅的时候,一只成年的金雕可以有2米长,站着的时候大约70厘米高。

        今年1月30日,40余位驯鹰手为参加青河县召开的第三届猎鹰节而聚集在一起。别尔德别克带着他的猎鹰也参加了狩猎比赛。为了让他的金雕在狩猎时表现更好,它已经被禁食好几天。好几位训鹰手都说,适当的禁食是必要的,如果金雕被喂得很饱,它可能就不会对猎物表现出足够的兴趣。

        金雕狩猎的场景吸引了大批的游客,让小小的县城宾馆客房供不应求,但这次高调的活动也引来了林业部门的调查。国家林业局驻乌鲁木齐专员办濒管处副处长叶尔夏提·怒拉志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早在猎鹰节开始前,濒管处就向阿勒泰地区行署发函,要求地方上停办这一活动,但青河仍执意举行。

        《野生动物保护法》规定,如果没有申请特许证,狩猎和驯养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是非法的。对于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如果因科学研究、驯养繁殖、展览或者其他特殊情况需要捕捉、驯养,这个审批权在国家林业局。阿勒泰地区林业局野生动植物保护处丁波证实,整个阿勒泰地区都没有人具有金雕的捕捉或驯养证。猎鹰节之后,经确认非法驯养的金雕有72只,目前已经有约50只被收缴放归,余下的收缴工作也正在进行中。

        举办猎鹰节不仅被指有触犯《野生动物保护法》之嫌,也被指责助长了偷猎金雕的风气。主办猎鹰节的虽然是当地驯鹰手们成立的猎鹰协会,但却得到作为协会业务主管部门青河县文化体育局和当地政府的资助。

        该县文化体育局副局长阿勒哈表示,驯鹰手们参加猎鹰节,有每人500元的补贴,另外,狩猎比赛的优胜者,还得到5000-10000元不等的奖金,这些资金来自县财政。

        致力于鸟类保护的公益组织“让候鸟飞”公益基金项目官员田阳阳说,金雕无法进行人工繁殖,驯鹰人手中的金雕只能是来自野外,现在金雕在新疆的野外种群已经因为盗猎而大大的下降,政府出面推广猎鹰活动,无疑是在鼓励更多人去盗猎。

        对于别尔德别克来说,能够在陡峭的悬崖上探取金雕的巢穴,却也是一种勇敢和智慧的象征。他说,哈萨克人通常会三四个人结成伴,同伴在他的身上绑上绳子,趁着大雕出巢的时候,他则孤身从山崖上爬下去,把幼雕给取出来。

        在新疆自驾,你能看到常常有只大鸟站在牧民的帐篷前,不只是金雕,有时还有隼。有的哈萨克人由此想出了生财之道,付上几元钱,游客就能和它们合影。

        也有研究得出的结论支持田阳阳的观点。2004年到2012年间,中国科学院新疆生态与地理研究所研究员马鸣在新疆选取卡拉麦里山区和北塔山一带对金雕的习性进行研究。他发现,尽管新疆的总群总数不明,但在调查期间,两地的种群却在下降,到了调查末期2012年,几百个鸟巢都空了。“人类活动干扰太大,金雕可能弃巢,还有的地方幼雕出生后就被人掏了,玩雕的人对哪儿有巢清楚得很,都死死地盯着。”马鸣对澎湃新闻说。

        在野生动物救助机构北京猛禽救助中心(BRRC),兽医们看到的往往就是这样一幕,许多因“驯鹰”之名被偷猎的鸟类在送到救助中心时已经严重受伤或死亡。BRRC兽医顾问Kati Loeffler认为,全球的猎鹰绝大部分都来自于野外,猎鹰的存在给偷猎创造出了市场需求,大部分的鸟在被抓后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真正盗猎者其实都不是驯鹰人中的一员”

别尔德别克·拜山拜饲养金雕的屋子。

        不过,作为国际猎鹰与猛禽保护协会在中亚的一员,“中亚猎鹰项目”的负责人Dennis Keen却不赞同将驯鹰人简单等同于盗猎者的说法,Kenn曾经在哈萨克斯坦对哈萨克族的猎鹰传统进行考察。这家非政府组织总部设在比利时,他们的网站说,协会以推广猎鹰文化以及促进猛禽的保护为宗旨。

        Keen告诉澎湃新闻,主张收缴猎鹰并放归的人对真正的猎鹰文化缺乏了解。驯鹰人不仅不是盗猎者,相反的,他们是猛禽的守护者,因为只有保护了这个种群他们才能更好地实践猎鹰。

        他举例说,过去美国一些动物保护者也将盗猎的罪名加在驯鹰者身上,但1960年代,正是这些训鹰人最先觉察到游隼(生活在北美的一种中型猛禽)因受化学污染物的威胁而濒临灭绝,才掀起了保护游隼的行动;也正是出于他们对猛禽习性的深入了解,才使得保护得以顺利进行。“真正盗猎和买卖猛禽的人其实都不是驯鹰人中的一员,中国也应该将他们区别开来。”

        别尔德别克也支持Keen的观点,真正的驯鹰手是懂得维护自然和人类和谐关系的人,驯养猎鹰不会对野外种群造成负面影响。“我们的传统是,金雕养到4-7岁,它要到野外去繁殖的时候就要放归。”别尔德别克说,“这是和自然的相处之道。”不过,别尔德别克也承认,有极少数的例子,驯鹰人会将猎鹰养到老才放归。

        名叫努尔依拉·何孜汉的哈萨克族人在题为《浅谈如何保护猎鹰的特性》一文中对此做了解释:作为野禽必须在野外自然的衰老死亡,这是自然规律,哈萨克族的古人说,猎鹰不得死在驯鹰人手里,不然会带来不祥,对一个驯鹰手来说,爱鹰死在自己手中,也是一种莫大的打击。

        Keen进一步解释说,猎鹰不仅不会对野外种群造成伤害,还能产生积极作用。“与野外种群的高死亡率比起来,人驯养的猎鹰更容易活到性成熟时。”

        BRRC猛禽康复师尚玉刚反驳了这样的观点。他认为,猛禽属于晚成鸟(这类鸟出生后要在巢内继续发育一段时间,期间需要亲鸟的照料,后天有很多行为需要向父母学习),但驯鹰人捕捉的金雕有很多是从雏幼鸟时开始饲养,在驯养过程中很多鸟的行为会出现问题,即使它们在本能的驱使下可以捕猎,但是在建立领地、与同类相处、参与繁殖等环节都会有极大的问题。这些被放归的金雕是否可以繁衍十分值得怀疑。

传统文化面临争议

别尔德别克·拜山拜饲养这只金雕已经有两年了,用他们哈萨克的话来说,雕是家里儿子、老婆一样,宝贝的很。

        对于别尔德别克来说,这将是他和他的猎鹰在牧场上度过的最后的日子。在牧场上,他的猎鹰更多的时候得待在一个专门为它搭建的小屋里,小屋不到一人身高,地上放着生羊肉腿供它食用。像别尔德别克驯养的这样一只两岁的金雕,一天可以吃掉2公斤生肉。

        “就和家人一样,你得像照顾小孩那样照顾它。”别尔德别克说,“虽然不打猎了,但驯养猎鹰是我们哈萨克族人的传统,这是我的热情所在。“他担心,随着林业部门加强执法,生活在新疆的哈萨克族可能失去这项传统。

        就在第一批猎鹰收缴放归后,5月底,别尔德别克和20余位驯鹰手联名向当地政府写了一封信,希望主管林业部门能向有经验的驯鹰手发放驯养证,以规范这一行为。

        在新疆研究金雕时,科学家们有时也要借助驯鹰人的知识来寻找它们。《西域寻金雕》的作者赵旭矛记述,在那些山崖上,牧民们常年在山间放牧,对哪一块有金雕比谁都了解。

        国家林业局驻乌鲁木齐专员办濒管处副处长叶尔夏提·怒拉志对此说,国家林业局审批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驯养繁殖证不是没有先例,不过得有特别好的理由,比如科研或者人工繁殖。

        猎人们驯养猛禽来帮助自己打猎在全世界都能找到悠久的历史。根据公开资料记载,人们懂得驯养猛禽可能最早起源于公元前2000年的美索不达米亚,随后逐渐在欧亚的其他地方盛行。今天,在欧洲、美国、中东、东亚等许多国家,都成立了致力于推广猎鹰传统的协会,在阿联酋,每年都以体育比赛的名义来举办猎鹰节。这些猎鹰,不仅仅是金雕,还有不少体型更小的隼。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2010年将猎鹰列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官网说,作为一种文化传统,猎鹰在许多国家如蒙古、摩洛哥、卡塔尔、沙特阿拉伯和阿联酋代代流传,而且这种技艺并不易学,它往往需要好几代人的。Keen的研究发现,在哈萨克斯坦,驯鹰故事和传说出现在哈萨克族的宗教、音乐、文学和艺术中。

        在中国,包括新疆的青河、阿合奇、云南的丽江等许多地方也在致力于推动猎鹰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丽江的驯鹰人李实说,丽江的纳西族素有驯养苍鹰的传统,这种中小型的猛禽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他们也苦恼于传统与法律现实相冲突的矛盾,希望政府能够有合理的处置措施。

        但在强调动物福利的保护者们看来,推广猎鹰并不值得鼓励。“让候鸟飞”公益基金的田阳阳说,是时候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呼吁取消这一所谓的“文化遗产”。

        要达到驯服的目的,驯鹰人们就要“熬鹰”。别尔德别克解释说,这是一个必要的过程,逼迫着未被驯服的金雕不吃不睡好几天,直到它晕过去,醒来后顺从了它的主人。

        一本记述新疆民俗的书《最后的猎人》对此有描述。“山鹰可以坚持两三天不睡觉,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才会‘咚’的一声倒下去。在监视山鹰的时候,猎人一定要提高警惕,因为山鹰哪怕只闭上眼睛睡一分钟,也就不会因为困乏而倒下去了。”

        动物保护组织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亚洲区总代表葛芮评价说:“文化传统中的糟粕,不应该保留,更不应该传承。金雕受到国家法律保护是因为它在自然中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猛禽是许多鼠类动物的天敌,它们的存在可以保持自然的平衡。猛禽的减少造成鼠患严重,人们用化学方式、毒药控制鼠患使环境更加恶化。猛禽从野外的消失使自然失去平衡,最终也会影响到人的生活。”

        “鹰只有自由自在的飞,才好。”对于BRRC猛禽康复师张率来说,猎鹰就像是人的囚徒,他在他的网文《我为什么讨厌玩鹰》最后写道:“其实我最最讨厌的,恐怕还是一边伤害它们,一边口口声声说爱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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