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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充和晚年忆旧

苏炜
2015-06-18 11:20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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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充和多才多艺,国学根底深厚。十六岁从沈传芷、张传芳、李荣忻等学昆曲。1934年以数学零分、国文满分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抗战爆发,转往重庆,研究古乐及昆曲曲谱,并从沈尹默习书法。胜利后,于北大讲教授昆曲及书法。1949年后张充后随丈夫傅汉思赴美,在多所大学中传授书法和昆曲。本文节选自苏炜所作《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一书,是张充和晚年口述实录,回忆民国时的旧友。

《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书封

        “好多年后张大千到耶鲁访问,停留了几天,看见我家的芍药刚好开了,他就画了好多幅芍药。我拿我的旧宣纸给他画,他画了芍药、人物,还有一个自画像,送给了我两幅大画。他是在耶鲁一个屋子里画的,不是在我这里。张大千豪爽,爱说爱笑,有很多女朋友。在台湾,他在一个女人身上画画,我看着笑死了,不成体统呀……”

        “……金岳霖是最好玩的一个人了。他一辈子都爱着林徽因,没有结婚。人家养宠物,都是养狗啊猫啊的,他却养一只大公鸡。平日最疼爱的就是他的大公鸡,经常给它喂维他命、鱼肝油什么的。那时候在昆明,我们沈家、刘家、杨家几家人住在一起,有院子,有厨房;他住西南联大的单身宿舍,没有地方养鸡,就把大公鸡放在我们这里,经常跑过来照料。

        防空警报来了,大家都往城外跑,金岳霖却往城里跑——他惦记着他的大公鸡哪!因此,‘金岳霖抱着大公鸡跑防空洞’就成为当时大家挂在嘴上的好玩话题。他也不在乎我们笑他。每回他登门,我们几个女孩子就故意说:‘金岳霖可不是来看我们的,是来看他的大公鸡的!’他就冲着我们憨笑:‘嘿嘿,都看,都看!’呵呵呵…”

金岳霖(左一)与林徽因(左二)费正清等友人出游

        “我跟溥侗很熟,溥侗就是‘红豆馆主’,他是宣统皇帝的哥哥。抗战前一年,我在南京代储安平的职——储安平当时到英国留学去了,我代他编《中央日报》的‘贡献’副刊,我在那里跟溥侗认识的。他当时是南京一个什么挂名的官,好像不是个实职。他喜欢唱昆曲,我们每周都聚在一起拍曲,他是中间年纪最大的,那时都六十多了。我们当时的曲友在一起,做什么事的、当什么官的我全不知道,反正都是唱昆曲的就是了。我还跟溥侗在南京的‘公余联欢社’一起唱过戏,他很会演戏,他还来过我苏州的家。”

1980年张充和与姐姐张元和合演《游园·惊梦》,元和饰柳梦梅,充和饰杜丽娘。俞平伯评价这张照片为“最蕴藉的一张”。
        “我不能算程(砚秋)门的入室弟子,我不是个好学生,我学了几天就学不下去了,还是不习惯京戏,觉得闹,喜欢昆曲的安静。所以,程砚秋不会认我这个学生的,虽然我喜欢听程派的戏。”

        “我不喜欢马连良的戏,他唱得太漂亮,太甜,好是好,我嫌他油,老生不能那么唱的。”

        “大家都喜欢的,我未必喜欢呀……就像林徽因,大家都喜欢她。在昆明的时候,她爱说话,永远是众人的中心,只要有她在,大家就得都听她的,没有别人说话的时候……”

        “不过我对陆小曼,却有不错的印象。记不起是什么样的场合,谁介绍我认识的她,反正是在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的时候,她人很温雅,话不多,也会唱曲,一笔山水花鸟画,画得很像样子……”

抗战胜利后的陆小曼

        “……张伯驹我也认识,他的收藏很了不起。他是一个把艺术看得很严重,不是随随便便在玩票的人。他唱京戏,不唱昆曲。听说他去听戏,一唱得不对,或者谁在台上抢戏,他在下面站起来就骂。”

        “一九四七年在北平,那时候张伯驹住在颐和园里,冯至、沈从文、杨振声他们都住在那个园子里,他们住在一个叫‘霁清轩’的屋子里,我住在一个叫什么阁的小屋子。张伯驹常来玩,我也一起玩,他太太画画,他们也常来看我画画。当时他的好东西都放在燕京大学的仓库里,他就带我们过去,专门打开仓库请我们看画。那时燕京的校长是陆志韦,刘文端是他太太,还特意请我们吃饭。张伯驹收藏的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 晋代陆机的《平复帖》,我就是那时候看到的。”

四姐妹合影于1985年。前充和,后左起:允和、兆和、元和。
        “唉,传统都快要丢光了……现在舞台上演戏,无论昆曲、京戏,不讲基础,身段、唱法都不讲究,只要好看,讲舞台装备,在舞台装备上不知花多少的钱。讲装配,弄机关,那不是回到当年的海派戏了?那是那时候为了吸引中学生、小孩子弄的,为了好看,看热闹,很无聊,可是现在舞台上,都是这样的东西。从前《申报》评昆曲的戏,评得那个好,那个不留情面!袁寒云去看昆曲,看到一出戏做得不好,站起来就走了。那时候的人是真懂。现在就没有人好好评戏,批评要不讲面子,好就好,坏就坏,现在的批评除了捧场就没有实话。”

张充和临《颜勤礼碑》(2009)

        “颜字是打根基的字,把颜字写好很重要。我现在每隔一两年,都要拿出颜体字帖来,认真临一临。有颜字的底,就能写好大字,写好隶书——隶书也适合写大字……那一年,七七事变以后,我用大幅白布写了‘国难当头’几个大字,挂在苏州乐益女校的高墙上,我写的就是颜体字……写楷书,只有颜体适合写大字,别的体写大字不好看,要么就写隶书。”

        “我祖母有个妹妹,我叫七姑奶奶,祖母带我上她家去玩,把我写的字带给她看。七姑奶奶称赞说:‘字写得不错呀,我要送给你好墨。’从七姑奶奶家回来,她送给我几个老墨,我小孩子也不懂,就拿到书房去磨墨写字。朱(谟钦)老师看见了,吃了一大惊,说:‘哎呀,这可是明朝方于鲁制的墨呀!你小孩子怎么不知痛惜,用来写大字!’以后,朱老师就要求我,用家里的老墨、古墨写字,只能写小字,而且要用碎墨,不能用整墨。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注意保存和收藏古墨的。家里的整墨我都舍不得用,所以就保存下来了。成年以后在各个地方走,我也注意收藏好墨、古墨,就一直收藏到今天。”       

        “抗战年间,张大千曾经‘面壁’敦煌数年,在敦煌石窟的洞穴里临摹、习画。有一天傍晚在鸣沙山下的月牙泉边散步,他救起了一只受伤的大雁。以后每天,他都要带上当时极为匮乏的食品,到泉边喂养这只大雁。大雁渐渐复原,和张大千成为好朋友,每天一落晚,无论风雨阴晴,都要守在湖畔,等候他的到来,陪着他散步。这幅喂食照片,就是当时相随的中央社记者罗寄梅现场拍下来的。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张大千离开敦煌的日子临近了。离情依依,张大千生怕令他的大雁朋友伤心,便不等天晚,早早率领众人登车离去。没想到,车子刚刚驶过月牙湖,天上便传来一阵大雁的哀鸣。众人抬头看去,一只大雁就在头顶上一圈圈地盘旋,追着车子,发出尖厉的唳声。张大千赶紧让车子停住,他刚刚跳下车,那只大雁便嘶鸣着从高空俯冲下来,直直扑向他的怀里。张大千搂住大雁,泪水潸然而下。他抚摸着大雁,大雁也久久依偎着他。众人都被这一幕人雁相依的情景慑住了。良久,张大千拍拍大雁,把她放飞到空中,大雁一声尖唳,打了一个旋,终于消失在大漠青空之中。张大千挥挥手,登车离去……”

1943年5月,张大千和弟子在榆林石窟临摹壁画。

        “张大千喜欢画芍药。喜欢她的热闹,开起花来成群结队的。他那几幅很有名的芍药图,就是在我这里画的,喏——他画的,就是我家院子这丛正在开花的芍药。画得兴起,一画就画了好几张。又忘记了带印章在身,他留给我的一张,题了咏,没盖印,印子还是下一回过来再揿上的……”

        “那时候陈蕴珍正在追巴金——还没叫萧珊,我从来都是蕴珍蕴珍的唤她。蕴珍还是个中学生呢,就要请巴金到中学来演讲。巴金那时候已经是名作家了,人害羞,不善言辞,就死活不肯。蕴珍她们把布告都贴出去了,演讲却办不成,蕴珍气得,就找我来哭呀!……嘿,我们这边一劝,巴金赶紧来道歉,请出李健吾代他去演讲,这恋爱,就谈成喽!”

        “我现在回头想想,我的父亲、母亲,在当时脑筋很新,心胸很大,真是很伟大的。”

张充和早年照片
        “闻一多靠着战时那点微薄的薪水,要养一大家子,手头的困窘是可以想见的。我们单身的没负担,反而显得很阔气,当时朋友出去吃喝,常常都是我请客。可这个图章,我没请他刻,是闻一多主动刻了送给我的。云南当地没有好的印石,你看,这个章子,是刻在粗藤上的。这是云南特有的一种黄藤,质地很硬的。”

        “给教育部编高中的国文教科书。我们几个人——朱自清管散文,沈从文管小说,我管诗词歌赋、唐诗宋词。编书给我钱,钱从西南联大汪先生(汪和宗)那里拿;朱、沈都不拿钱,他们有联大的薪水。开始我住在城里,来往的朋友大都是西南联大的。跟闻一多很熟,他有时候过来吃顿饭,他好酒,我们不喝酒,就他自己喝。后来日本人的轰炸一来,我们就住到乡下去了,这个印章,是闻一多托人带到乡下给我的。”

        “他们都是我老师辈的人。朱自清话不太多,人很好,很和气。他一边在西南联大教书,一边参加编书,他平时不常来,编书才在一起。他个性严肃,不爱讲笑话,所以虽然很熟,但私交不深。听说朱自清的太太也会唱昆曲,但因为不常在一起,所以没和我们一起玩。相比之下,和闻一多则更熟一些。”

        “闻一多性子刚烈,朱自清则脾气很好。都说他是不肯吃美国面粉而饿死的,我听着不太像,这不像他的秉性所为。”老人忽然微微笑起来,“我在北大上学时没修过朱自清的课,倒是在中学时读过他的《背影》,没想到后来成了同事。那时候白话文运动刚开始不久,我看他和冰心早期的写作,都有点‘酸的馒头’—— sentimental(感伤,滥情),呵呵……”

        “闻一多在北大上课,给我们读楚辞。他好像是湖北人吧,用老辈人的吟诵法给我们吟唱,很好听,那是真正的楚声呀……”

        “罗膺中(罗庸)的吟唱也很好听,他教词,从清华过来兼课,他的唱词法也很受学生欢迎,后来我们就在一起唱昆曲。听说俞平伯教诗词,也用唱的办法,可惜我没听过。后来与俞平伯熟了,与俞太太姐妹都成了曲友,我们一起唱昆曲。俞平伯不唱,给我们打板鼓……哎,他们都是我老师辈的人,都比我年纪大……”

        “是的,那时候,几乎每次大家一起吃饭,饭桌上,我都是年纪最小的,二十几岁,却跟杨荫浏、杨振声他们玩在一起……”

        “我们当时租住在一座叫‘云龙庵’的庙堂房子里,那庙可有意思了,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孔孟圣人、上帝耶稣,全都供在一起,每个神明都给烧香磕头。有一段时间唐兰、卞之琳等等好多人,都在云龙庵住过,冰心、吴文藻他们夫妇俩也来过。”

        “有一回章士钊赠我的诗里,把我比作东汉末年的蔡文姬,诗里说:‘文姬流落干谁事,十八胡笳只自怜。’章士钊的诗是我的老师沈尹默传给我的。我一看就生气了。我是因为抗战从苏州流落到重庆,都是在自己的国家里,怎么能跟因为被匈奴打败,流落到西域嫁了胡人的蔡文姬相比!我对沈先生说,这是‘拟于不伦’,沈先生知道我是真生气了,就赶紧写了和诗打圆场。唉——”老人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日后还真是被章士钊的诗言中了——我后来,不就真的嫁了个胡人,嫁到‘西域’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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