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雀静》里没有故事，只有岑寂画面里的百态忧伤

        

        有多少人以为摘得2014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的《寒枝雀静》是一部喜剧而进影院的？这样想的人，十之八九要失望了。因为它不仅不好笑，而且并不以线性叙事来呈现。由39个场景组成的《寒枝雀静》甚至打破时间乃至真实与梦境的界限，在一个个长镜头中静看世间百态，看时已寒意从生，回想时恐怕就是绝望的情绪了。

        

        据说“寒枝雀静”的灵感来自彼得·勃鲁盖尔（Bruegel Pieter）的名作《雪中猎人》。作品俯瞰被白雪覆盖的山谷，老猎人和猎狗，飞鸟和溜冰的人群看似安宁祥和，却暗含人间百态的忧伤。这幅画中物事众多，却因为构图中三条线的存在而井然有序。孤独的内核和严谨的技巧，将之扩大，就成为《寒枝雀静》。

        瑞典导演罗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已年过七旬。作为电影导演，他的产量很低，剧情长篇仅有5部。1970年，他的处女座《瑞典爱情故事》的票房和口碑双丰收。然而1975年当他拍出超越时代极其前卫的《羁旅情愫》，却遭遇票房惨败，而这也是可想而知的。安德森的滑铁卢在导演界并非罕见，然而他通达的地方在于他没有死磕，也没有投降，而是一转身成为成功的商业广告片导演。

        于是拍长篇电影成为他磨功夫的事而非谋生之道。2000年从《二楼传来的歌声》开始，安德森以单个不连贯的场景串成电影，又花了七年时间打造出《你还活着》。如今的这部《寒枝雀静》是安德森”生存三部曲”的终结篇。

        《寒枝雀静》的副题是：鸽子在树上反思存在意义。开篇即是和死亡的三次相遇：胖男人因用力开酒瓶心脏病发而死，妻子浑然不知还在厨房得意地做饭；老太太在临终床榻上紧抓装着现金和珠宝的包不放，儿子们一抢就发出恐怖的嘶叫声；船上刚买了三明治和啤酒的男人猝死，营业员询问谁要这些免费食物。

        人终归要死的，金钱关系却可以超越生死。一开篇，《寒枝雀静》就有了有悖于普世价值观却普遍存在的冷硬基调。

        

        说到这里，《寒枝雀静》其实有好几处场景确实令人发笑。所以安德森有底气说自己和老师伯格曼不一样，因为“他没有幽默感，我有”。然而这里的发笑并非来自角色们的自作聪明或者自毁以博人发笑，而是一种“哦，这么糟糕了，你还在笨拙又顽固地应对”时候的会心一笑。

        延续“生存三部曲”，安德森在此打破了电影必须说好一个故事的规矩，而是用串珠的方式，完成了这部影片。

        看《寒枝雀静》，不必寻找39个场景之间的联系。一开始是现实，两个迟缓又苍白的推销员四处碰壁，场景无论怎样变换，不变的是极简的线条和阴冷的永远像在酝酿一场大雪的阴郁天气。大部分人都困在自己的世界里，约会时永远不会出现的对象，痛哭亲吻也留不住的恋人，讨不回的债，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残障儿童的舞台瞬间。人与人之间大部分时候都疏离冷漠。偶尔也有明亮瞬间，比如某个场景突然跳至一方小小的阳台，一个小女孩在吹泡泡。这是整部影片最美的画面，然而泡泡的易破，小女孩尝试捞泡泡却不得，更加衬托出了冷。

        随着两个以陈腐得可笑的词藻推销搞笑商品的推销员的频频失败，现实和梦境，现在和过去之间的墙被逐渐打破。

        

        安德森爱用长镜头，小小一方场景里的调度应是他的得意之处和心血所在。

        三处长镜头场景，一处是小酒馆里老人垂垂老矣的现实和六十多年前意气奋发的场景，和一酒馆的军人们以歌声和一吻换免费杯酒的热闹场景的对比。从现实到过去连酒馆的色调都未变，不同的只是考究镜头下曾经排成长列以吻换酒的纵深感，和如今雨夜萧条、酒馆的冷寂单薄，强烈对比所展示的时间质感不着一词已尽显。

        拍摄时耗时最长的一个长镜头是咖啡馆外士兵走过的一场戏，足足花了安德森两个月的时间。咖啡馆，玻璃窗外的街道，远处弧线无尽延伸的荒凉景象，构成了一幅静止的图画。历史上的查理12世征战失败，胜败之间变化的只在于窗外列队走过的军士的雄壮与颓败，不动声色地就把时间跨越了。

        随着影片的深入，两位推销员好像渐渐踏入云端，在时空中任意穿梭。临近末尾的一个长镜头恐怖而喑哑，英军把一列黑奴赶入巨大的、周身长满喇叭的奇怪铁桶之后点火。屏息等待尖叫，随着铁桶的旋转发出的却是低沉的铜管乐。镜头一切，一组老年贵族出现，沉默地观看焚烧景象。

        原来是推销员之一的一场梦。醒来之后他反复询问：“人应该利用他人取乐吗？”由此可见，安德森不是一个哲学家，只是一个经常思考的普通人。

        他提出问题，却无力解答，只得努力呈现自己真实的所见和思考片段，把问题留给观众。

        影片中最常出现的一句话是：“我很高兴你做得不错”。是的，大部分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关心仅限于此（在人际关系疏离的北欧尤其如此），所以安德森对此不批判，也不讽刺，只是以名画一样考究的一帧帧画面呈现给你看。他呈现的方式够到位，所以话不多而意深，首先用感觉包围你。

        可惜安德森的格局毕竟小了一点，精致地提出问题扯出绝望和虚无是一回事，形成完整的哲学思考又是更困难的一件事。不过好的电影不是说故事，而是让你感受到自身的缺憾，从这一点上来说安德森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