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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珀金斯的成就为什么无法复制?

黄昱宁
2015-08-02 08:2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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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所有水准线以上的传记一样,《天才的编辑》也把传主麦克斯·珀金斯从编辑行业的神还原成了人。所以,如果能打乱这本将近六百页的作品的叙事顺序,我更愿意从珀金斯的一个不太成功的案例谈起。

厄斯金·考德威尔进入珀金斯视野时尚且籍籍无名,经过一番可以想象的投稿 / 退稿回合之后,终于有两个短篇被珀金斯所在的斯克里伯纳出版社旗下的同名杂志录用。在考德威尔的自述中,珀金斯当时给他开的条件远远超出了一个新作者的期望,他们的对话简直类似于一段颇具反转效果的情景剧台词:“二加五十?我不知道。我还以为可以拿得比这多一点。”“你那么想?那三加五十应该没得说了吧。我们为这两个短篇能付的最多也就这点了,我们得考虑成本。”“那就这么着吧。我还以为两篇加起来总会比三块五多一点。”“三块五?哦,不!我一定是让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三百五十元。”

但紧接着情景剧就开始走味:主旋律是考德威尔在斯克里伯纳出版社的单行本《美国的土地》和《烟草路》的销售版税甚至不足以达到他拿走的预付金,聊作和声的是评论界教人难堪的沉默。珀金斯只好婉拒了考德威尔的第三部小说,退稿信写得不无哀怨:“……令人沮丧的销售促使出版社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现实态度打量这部书稿,简直没法跟那些纯粹以销售数据说话、只重实际的人争论。无法向你形容我遗憾的心情。”

压垮考德威尔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经纪人把他引荐给维京出版社时走进了一家合意的餐馆,对方让他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不用考虑价格”。考德威尔的眼前不禁浮现出珀金斯唯一请过他的那顿饭:小店,花生,黄油,果酱三明治和一杯橙汁,还有珀金斯那句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在佛蒙特,男人消瘦而饥饿的面容是倍受尊敬的。”于是,怀着对珀金斯的“帮助和忠告”的无限留恋,考德威尔蝉过别枝。新东家接盘的时机刚刚好:在此后的七年中,根据《烟草路》改编的戏剧创下了百老汇的演出纪录,考德威尔的事业从此蒸蒸日上,但他再也没有在斯克里伯纳出书。

珀金斯得罪或错失的作家当然不止这一个,原因五花八门。舍伍德·安德森在创作巅峰期过后开始在斯克里伯纳出书,他寄希望于依靠珀金斯重回大师行列,熬到第七年终于大失所望。“你的确对你的一些别的作者显示了巨大的兴趣”,他留下这样伤心的句子,随即绝尘而去,转投别社几个月之后死于腹膜炎。还有一个微妙的例子是福克纳:珀金斯至少有两次将他收罗帐下的机会,最终放弃行动的理由只有一条——怕海明威妒忌。

彼时的珀金斯已经是行业传奇,马尔科姆·考利发在《纽约客》上的那篇人物特写《矢志不渝的朋友》将他推上了个人声誉的顶峰——即便如此,他仍然必须在文学生态圈里费心周旋,外圈是口味莫测的读者、难以取悦的评论家和在食物链上毗邻的文学经纪人,内圈是出版社里“纯粹以销售数据说话、只重实际的人”,核心则是编辑与作家在技术与情感上的双重对弈。初衷都是要把这盘棋下到天荒地老的,但中途掀桌走人、谈钱伤感情或者谈感情伤钱的变故也在所难免。只不过,关乎文学,事情就会变得更戏剧化一点。

珀金斯最后的照片之一

奠定珀金斯编辑生涯的三局棋构成了《天才的编辑》的主体,对手分别是菲茨杰拉德、海明威以及托马斯·沃尔夫,每一个都贴得上大众心目中的“天才”标签:成名够传奇,才华够横溢,起伏够跌宕,辞世够扼腕。这也是这部传记的可读性大大超过期望值的原因——沿着珀金斯的目光,我们窥视了天才们最放松也最任性的时光,发现他们有时候比自己笔下的人物更脆弱。

珀金斯对菲茨杰拉德的一席话曾经被反复引用:“不要一味听从我的判断。假如我的判断真的让你在关键之处听从了我,我会感到羞耻,因为一个作家,无论如何,必须说出自己的声音。”但他们之间的通信可以证明,在写作过程中,恰恰是在好几个“关键之处”,珀金斯的判断照亮了菲茨杰拉德艰难跋涉的夜路。

现在几乎所有读者都对他如何聚敛巨大财富而困惑不解,觉得应该得到解释,当然,给出一个明确、清晰的答案是愚蠢的。你也许可以在这儿那儿插入某些短语,可能的话,安排一些各种各样的事件,轻轻带几笔,暗示他正积极从事某些神秘的事情。你写了他去接电话,何不让他在酒会上与政界、赌场、体坛或随便什么行当的神秘要人商谈的时候,被人看见一两回呢。可能我是在乱出主意,不过这种实话也许有助于你明白我的意思。在那么长的故事篇幅中完全缺乏解释——或者不说解释,而是某种解释的暗示——我认为是一种不足。他究竟是干什么的,答案即使能说,也不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无论他是被别人利用的无辜者,还是他卷入到何种程度,都不应该解释。但假如只是隐约勾勒出他某种生意活动的轮廓,倒是可以增加故事中这一部分的真实性。他自称毕业于牛津、当过兵之类的说法,我以为你在实际的叙述过程中会设法逐步让读者知道真相。

在引用这段话时我不舍得删去一个字。这已经超越了编辑的职业标准,完全可以载入文学史,成为阐述小说现代性的范本。在这个案例中,编辑敏锐的文字嗅觉以及他在琐碎日常工作中练就的实际操作能力,足以让很多凌虚蹈空的文学教授汗颜。末了,在预见了这部作品的巨大潜力之余(“而所有这些,以及整个悲剧性的情节,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在文学上都有一席之地,借助T. J. 埃克尔堡之力,以及他投向天空、大海,或者城市的那不经意的一瞥,你已赋予了一种永恒之感”),珀金斯又退回一个编辑的位置安守本分:“我不知如何改进,但我相信你总有办法解决的,在这里我只想说,我认为它需要加点什么内容来控制节奏和连贯性。”比起多年后以近乎专制的态度“塑造”并伤害了卡佛的著名编辑戈登·利什来,珀金斯的进退有度几乎像一个奇迹。

从最后的成品看,作者不仅心甘情愿地采纳了编辑的每一条建议,而且把他俩本来都觉得“松松垮垮”的第六章和第七章加固成全书节奏最紧凑、推进速度最坚决的段落。结构封顶之后,在菲茨杰拉德选择困难症发作时,珀金斯又跟泽尔达一起帮助他在一堆拗口的标题中一锤定音:这个“堪称奇迹”(珀金斯语)的中篇小说定名为“了不起的盖茨比”。

此后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故事,菲茨杰拉德踩着和盖茨比相仿的节奏飞升、坠落,珀金斯则一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欣喜或担忧。担忧渐渐超过了欣喜,珀金斯通过出版社预支稿费和自掏腰包借钱给菲氏的次数也渐渐超过了他进出其豪宅参加派对的次数。珀金斯曾经写信给朋友,说他垫钱是“因为出版社已经没有经济上的正当理由可以继续借钱给他。我想让他能够专心写作,避开好莱坞以及诸如此类花天酒地的生活”。

海明威同样需要珀金斯在创作与经济上给予长期关注,但这位自认为比菲茨杰拉德“硬汉”一百倍的天才当然会自创一套麻烦,等待珀金斯替他量身定制解决方案。为了海明威,羞涩古板的珀金斯(他表达最强烈的情绪的字眼是“上帝呀”)被迫到老板那里去讨论他小说中的那些粗话该怎么处理。珀金斯实在羞于启齿,于是老板只能发话:“那就写下来吧。”

珀金斯只好写下来。老板一瞥便笺簿,摇着头说:“麦克斯,如果海明威听说你连那个词都写不出手,他会怎么看你?”珀金斯很快发现,这一类麻烦成了连续剧。他得耗费好一番口舌,才能说服海明威处理《死在午后》里的“四字词”——即根据大多数州的法规,把四个字母中的两个字母空出来。他甚至得耗费更多的口舌,才获准在《非洲的青山》的校样上,改掉海明威以“母狗”代称格特鲁德·斯泰因的段落。海明威最后只同意把“母狗”都改成female——你可以译成“女的”,也能译成“母的”;既足以使斯泰因暴跳如雷,也能让珀金斯勉强满意。

偶尔,当海明威的阳刚指数亟需自我确认时,珀金斯的办公室还得充当战场。他旗下的另一位作者麦克斯·伊斯特曼写过一篇评论海明威的文章,断言其“对自己是个大个子男人这一点还缺乏笃定的自信”,文字风格“堪比在胸口上贴假胸毛”,这段话被海明威直接翻译成了对其性能力的恶毒攻击。可想而知,当他俩在珀金斯办公室巧遇时,一场动作戏便如箭在弦上。海明威先亮出“毛茸茸的胸膛”,然后“笑嘻嘻地上前伸手解开伊斯特曼的衬衫扣子,露出他那光秃秃的、如男人秃顶的胸膛”。为了化解危机,珀金斯甚至也准备解开自己的衬衫,把剧情往自己身上引。然而,来不及了,海明威开始质问,进而朗读那些引发冲突的句子。珀金斯再度试图扑火,自告奋勇把书念下去,但海明威抢过书扔向伊斯特曼,两人终于成功地扭打在一起。

不过,若论珀金斯投入的情感强度,则海明威与菲茨杰拉德这两个案例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托马斯·沃尔夫。沃尔夫下笔千言,砖头厚的稿子砸到各出版社无人敢接,珀金斯就捡起来一句一句推敲。每次沃尔夫指出他自己愿意删掉的段落,珀金斯反而作势要阻止他:“不,你必须一字不动地保留——这段描写太棒了。”珀金斯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从作者血肉间长出的文字会迅速在他身上扎下根,进而长出枝叶来。他习惯于把困难的问题留到最后,有了前面那些感同身受的铺垫,像“缺乏真正的结构”这样的评语就更容易被作者接受。最后,沃尔夫非但没有因为大篇幅删节的建议而沮丧,反而觉得空前的轻松。“在我记忆中,”他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具体地告诉我,我写的东西还值那么几个钱。”

这一改就足足删去了九万个词,在别处屡遭冷遇的稿子《啊,失去的》成了现象级畅销书《天使,望故乡》,同时,却也种下了多年之后两人渐生嫌隙的祸根:1936年,沃尔夫的宿敌——评论家德·沃托以沃尔夫曾在第二部小说《时间与河流》中向珀金斯致谢(修改的规模与第一部不相上下)为论据,得出了刻薄的结论:“这本书所体现出的组织能力、批判智慧,并不出自艺术家的内心,也不出自他对作品形式和完美的感受,而是出自出版社的办公室。”两人之间所有的积怨都被这条离间计点燃了。这些积怨既有编务琐事中产生的分歧,也有沃尔夫出于作家本能的窥私癖——他总是把珀金斯透露给他的办公室八卦写进小说里。但究其实质,这是任何一对亲密到他们这种程度的人都可能爆发的危机。

当珀金斯的太太和沃尔夫的情人艾琳(说到他和艾琳死去活来、纠缠一生的姐弟恋,则又是一个很长的狗血故事)都在抱怨他俩的友情占去了彼此太多的时间时,当沃尔夫在作品中把珀金斯比喻成“狐狸”时(“狡猾的狐狸,你的狡猾是多么单纯,你的单纯又是多么狡猾……你为人公正,眼光犀利……高尚……单纯——但是从来没有在讨价还价中吃过亏!”),这一对“天作之合”就离分手不远了。可想而知,今年好莱坞将《天才的编辑》改编成电影,动用科林·费斯和裘德·洛这样的大卡司,看中的也正是这个爱恨交缠、有多重解读空间的故事——更何况,它还有一个催人泪下的结局:三十八岁的沃尔夫死于脑结核,临终前给已经交恶的珀金斯写信,缅怀往日时光,声言友情不渝:“我永远都会记得三年前你我在船上相见,然后我们登上高楼楼顶,感受下面这座城市和生活的所有奇特、荣耀和力量。”

珀金斯的成就之所以无法复制,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如今高度产业化的出版界已经不可能再找回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艺氛围。那些年,好作家和好编辑之间更少精确的测算,更多随性的发挥,在规模庞大、分工精细的流水线出现之前,还残留着一点手工作坊式的温暖。那些年,珀金斯和沃尔夫站在高楼上壮怀激烈,海明威发电报宣告他终于想出了小说《丧钟为谁而鸣》的结局——“桥被炸毁”,菲茨杰拉德醉醺醺地说我是一个好蛋你也是一个好蛋,然后开车载着珀金斯一头扎进池塘里。这是珀金斯最爱跟别人讲的笑话,每讲一次,那个池塘的面积便在“狐狸”的描述中被扩大一次。或许可以这样说,所谓“天才的编辑”,乃是个人与时代的相互成全。

归根结底,狐狸究竟是怎样的人?楼顶上的狐狸,池塘里的狐狸,办公室里的狐狸,哪个才是真正的珀金斯?通过这本传记,其实你很难得到特别明确的答案,因为在大部分故事中,他总是自觉充当那个更低调更克制的配角,他习惯于被天才的光辉照耀得面目模糊。我们只知道,在某些方面,珀金斯好像并不适合这个职业。他拼写很差,标点乱用,阅读“慢得像头牛”,但是“他对待文学就像对待生死”。他并不跟所有作家都搭调,最吸引他的,总是那类璀璨夺目却洋溢着悲剧色彩的天才——或许正因为如此,他跟他的天才都难逃英年早逝的厄运。他固执,拘谨,周期性抑郁。他跟太太的关系从中规中矩到渐趋淡漠,一共生养了五个女儿,还有一个终生默契却不越雷池的女性朋友伊丽莎白·莱蒙。尽管相貌英俊,很容易引起女性的注意,珀金斯却不太擅长与女作家合作,而且终其一生,他对待女性的态度总是自相矛盾,对她们既思慕又厌弃。独处时,他似乎是个十分乏味的人,每天的作息时间雷打不动,走同样的通勤路线,吃同样的午餐。他的热情有一多半都倾注在写给作者的信里,书信的见识与文采在圈里传为美谈。有人忍不住问他:“你自己为何不写作?我觉得你的写作水平会远高于现在大多数写作者。”沉思好几天以后,珀金斯才缓缓作答:“因为我是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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