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的巨轮，老去的船长

轮船一度是长途客运的最佳工具，当蒸汽推动千万吨级轮船划破海浪之时，乘客常轻易唤起征服大海的想象。所以《泰坦尼克》中杰克会在船头高呼I’m the king of the world，所以《海上钢琴师》中第一个看见自由女神的人会高呼America来庆祝梦想。

然而这种浪漫的想象，终究会被时代速度所淘汰。

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飞机逐渐以快捷便利成了客运的第一选择。今天除了刻意去追寻情调的旅行者外，已经没有人再依靠轮船进行长途迁移了。

我们说的是轮船。也是《太平轮》这部电影。

我最喜欢的一句描述导演工作的话，大意是：

“一个导演做到优秀，依靠经验的累积和努力，可以维持几十年。但任何导演想做到伟大，往往就只有十年。”

一般人容易理解演员由于容貌的衰老变化，只可能拥有很短暂的黄金生涯。但其实导演的职业生涯也不长。

因为任何时代的主流电影观众，都是15-28岁的年轻人。你能想象导演全是60多岁老头和老太太，他们去了解25岁的年轻人，拍出年轻一辈喜欢看的电影？所以华语影坛除了徐老怪这样童心不泯的老顽童外，很少有导演能横跨二三十年，持续获得成功。

据说《太平轮·彼岸》邀请了徐克作为剪辑指导，重剪了一遍。原因就是也许只有他，才既能看懂吴宇森想表达的情怀，又能了解时下观众的欣赏口味。

然而还是没救下这艘沉没的巨轮。

其实《太平轮·彼岸》失败的命运在去年12月上集上映的时候就注定了。这部投资了3亿多制作成本的影片巨制，必须最后达到超过10亿票房才能收回成本。然而上集只有不到2亿收入。按照历史数据，下集是绝无可能超过3亿的。即使按照近日博纳影业老总于冬未完成的营销提议来看，“上下集重剪成一部，再走威尼斯影展路线”，影片也不可能收回全部投资，无非亏多亏少罢了。所以制片方连下集的宣发投入相比上集也省了不少，有破罐子破摔的趋势。

其实早在上集上映之前，去年1月主要制作方小马奔腾总裁意外离世，小马奔腾为谁当董事长内乱了将近十个月，那时候就注定了《太平轮》后续的营销发行工作将混乱无序。

其实往前追溯更早，自2009年《赤壁》上下虽票房大捷却遭遇了不少吐槽开始，就暗暗显出吴宇森对于宏大影片的节奏把握有些力不从心。后来他又身染重病，耗尽心力创作出这部《太平轮》——早先还曾先要拍《飞虎队》。然而导演心力和视野的局限，却随着这6年电影市场的变化显得越发跟不上时代。

《太平轮》这部影片拖了实在太久。如果不是导演意外患病，如果小马奔腾总裁没有意外离世……然而就像巨轮沉没的命运如天数般早已注定一样，影片票房惨败既是无数意外累积的结果，也是一种必然。套用《赤壁》中最有名的一句台词，就是：

“你过时了。”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今日15-28岁的年轻观众可能并不能了解吴宇森导演曾拥有多么闪耀的过去。

一部《英雄本色》，为走过邵氏辉煌的老将狄龙贡献了最后一个能被观众记住的角色，为周润发提供了可能是今生最佳的一次配角表演，也成就了张国荣《霸王别姬》之前最好的银幕形象。

一部《纵横四海》，集浪漫、冒险、柔情蜜意和无厘头喜剧于一身，周润发坐在轮椅上和钟楚红翩翩起舞的段落不知唤下多少英雄泪，也才有了后来好莱坞翻拍的同名电视剧集。

一部《喋血双雄》，延续了旧日张彻爆裂的男性荷尔蒙和惺惺相惜的武侠情意，更诞生了吴宇森标志性的“教堂”“白鸽”，与“枪战毁灭”的三重视觉元素，形成了吴氏独特的暴力美学风格。

而后吴宇森转战好莱坞打拼的经历，也远比徐克、林岭东等几位同行成功。甚至可以说是唯一一位在好莱坞站住脚的香港导演。最火的时候，是制片人兼演员汤姆·克鲁斯点名要吴宇森来指导《碟中谍2》。

你知道徐克1997年的时候在好莱坞拍过一部反响平平的动作片《反击王》吗？由尚格云顿和NBA球星大虫罗德曼主演。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用。现在《太平轮》已然沉没了。

从马后炮的角度，我们能说出影片许多创作有待商榷的地方。

诚然影片的摄影、美术、音乐等环节都由电影圈最优秀的制作人员加盟，每个细节都精心制作，连几十秒群众游行场面中群演的样子都一丝不苟。但影片最大的问题还是能被观众轻易看出和加以吐槽放大。

“《太平轮》？上集几乎都没看见船啊！”

“下集也是最后50分钟才上的船吧。”

其实这种简单的看法背后，是观众看出了影片类型定位模糊，营销卖点（沉船）和实际内容货不对版。按照灾难片的一般套路，必须在第一部分把灾难的原因、危害做足，在影片中间部分灾难发生时详述过程，树立一个或几个能积极救助的正面人物，最后通过自身努力获得营救。

这些都是在《太平轮》中看不到的。因为《太平轮》不是一部灾难片，而是——宣传方悄悄也说了的——“爱情史诗片”。

我们真的是“爱情史诗”哦，但其实不是你想的《泰坦尼克》那种史诗啦。你看了就明白了。呵呵呵……

《太平轮》其实是文学化风格的历史片，虽然并没有改编自某部文学原著。其结构大致类似于美国作家沃克所写的《战争风云》（1939-1941）与《战争与回忆》（1941-1945），通过描写一家人分散在二战各个战场的遭遇，通过普通人的视角来串联表现二战的进程和影响。《太平轮》的构思也有如此散文化的倾向，通过若干角色各自不同命运的描写，构建一幅1949年中国的社会长卷。所以人物角色光从语言上来看，就有台语、日语、上海话、东北话、台湾普通话、标准普通话等多种。角色与角色之间的戏剧串联也是非常薄弱的，类似短篇小说合集的效果。

影片其实描写的是：

“许多小人物怀着各自不同的盼望和理想，在1945年前后命运多舛的中国大地上迁徙、奔波。却没有想到，个人的命运并非是由自己可以掌握的。在1949年1月多事之冬，他们都乘上了一艘叫太平轮的巨轮。最终无论多么美好的爱情或理想都不足以抗衡时代的洪流。有的人注定要在旧时代中不幸离世，幸存者也必将带着伤痛，艰难地继续生活下去……”

太平轮，是不太平的乱世中一处载满美好想象的避风港，却也可能瞬间变成吞没生命的地狱。然而无论如何，个人却无从逃避，只能踏上这艘时代的巨轮……

这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报告文学式影片，过去一般专属于大师罗伯特·奥尔特曼，后来被其徒弟保罗·托马斯·安德森继承。《纳什维尔》、《木兰花》等都是个种翘楚。

然而大部分这类佳作都是独立制作、送去电影节参展的影片。简单被定义为，文艺片。

一部文艺片需要获得10亿元票房才能回本，是件非常任性的事情。就像吴宇森之前监制的《赛德克·巴莱》。当宣传方希望借助“情怀”为影片做推广时，当喊出“我们欠吴宇森导演一张电影票”时，说明大家心里早都默认了，其实这部影片的内容和故事远远不可能吸引大部分观众，也达不到10亿元的票房。但是因为拍得很认真制作精良花了很多钱，所以……请买张电影票吧！

《太平轮》确实是一部制作很用心的影片，但导演对最后的失败难辞其咎。除了影片类型的模糊，制作的精致无法掩盖剧中人物的苍白。那些大谈爱情、理想、人生追求、国家命运的台词、对白，某种角度可以视作文艺，另一种角度则可以看成是虚假。而所有人物中最假的莫过于章子怡的妓女形象。如果看看阮玲玉的《神女》，再看看这个妓女在货物码头拍倒恩客的场景，便能了解到前者是底层人物真正活不下去的痛苦，后者则是强加于角色身上的某种尊严（还有白鸽）——但这种尊严，角色如果麻木遗忘了，反而会更真实而悲剧——就像《神女》中阮玲玉一脸倦态地接客那样。现在，包括章子怡等人永远不乱的头发、白净的面容，都显得那么精致而虚假。相比之下，反而是佟大为扮演的一口东北话的小战士最真实可信。他的爱恨和理想都是很单纯的，恰恰最为感人。

《泰坦尼克》中的船长随巨轮一起沉没殉职了。《太平轮》也沉没了，生活却还必须继续下去。导演这份工作的魅力在于如果影片成功，那么最大的功劳和喜悦是属于他的，美妙的成就感无与伦比。失败时，导演也必须有咽下苦果细细品味的勇气和底蕴。吴宇森这个船长老了，在生活中他却战胜了病魔，老兵不死。我们还是希望这次失败并不会消减吴宇森导演的创作热情，还可能卷土重来。只是下次，不一定是带着野心太过巨大的鸿篇巨制，而是重现《英雄本色》里年轻人那种敢想敢做的激情更好些。毕竟电影是一艘造梦的巨轮，观众希望导演带着我们到达生活中到不了的彼岸，而不是因为环境的艰难，就沉没在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