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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怀宏:战争是地狱,但从长期来看,其他选择可能更糟糕?

何怀宏
2015-08-04 11:1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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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著名历史学家、斯坦福大学历史学和古典文学教授伊恩•莫里斯(Ian Morris)继《西方将主宰多久》《文明的度量》后,近日又有新的中文作品问世,《战争》(中信出版社,2015年8月)。

该书涵盖了历史学、考古学、人类学、地理学、进化生物学,以及科技和军事知识,历数从类人猿到机器人的15 000年的争斗和暴力,从原始社会到古代文明,再到“美利坚帝国”。莫里斯犀利地指出在石器时代,人们生活在争斗不休的小社会中,有1/10甚至1/5的可能会死于暴力。与之相反,在20世纪,尽管人类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等大小战乱,每100个人却只有不到1个人死于暴力。这都是因为战争,也只有战争打造出的利维坦式的大型中央集权国家,才能够确保稳定,从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富庶。

《枪炮、病菌与钢铁》作者戴蒙德说,“也许你认为,你已经了解了在过去15 000年中所有大陆上所有民族的历史。即便如此,你仍将从这本发人深省的书中得到全新的视角。凭借本书和此前的《西方将主宰多久》,伊恩•莫里斯使他自己成了用有趣而易于理解的语言诠释大历史方面的领路人。”

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北大哲学系教授何怀宏为该书撰写的序言。

我很高兴伊恩•莫里斯的又一本简体中文译著《战争》出版,在此之前他已有《西方将主宰多久》《文明的度量》在中国出版,且都引起了相当广泛的关注。一如既往,这本书也有许多引人入胜的材料和激发我们思想的观点,而其中最具挑战性的观点,也是这本书的中心思想是:作者认为,从长程的观点看,战争是好的,常常是建设性的,他并力图展示为什么说战争是好的理由和数据。

这一“长程”的观点是很“长”的,莫里斯强调他看战争不只是从近代500 年的观点,也不是从人类有文字史以来5 000 年的观点,而是他在前两本书中也采取了的、人类近15 000 年来的历史观点,而且主要是从客观结果来看。他认为,人类经过1 万多年的进化,终于摆脱了部落与个人之间频繁的互相残杀,人类的暴力死亡率即便在激烈动荡的20 世纪,也比在石器时代下降了90% 。而战争在这一过程中起了莫大的作用。可以从史料清晰得知,人类几千年来的战争,虽然有建设性的和反建设性的,但总体趋势是建设性的。

而战争之所以在总体上起了这种好的作用,莫里斯认为,是因为通过战争,人类创造出了更庞大、组织更完善的社会。这样的社会减少了社会成员死于暴力的风险。政府的统治者采取措施,维持和平,虽然不一定出于心中的善意,但即便在不经意间,这样的举措也达成了创造更大、更和平的社会这一目标。战争创造出更大规模的社会,这一社会由更强有力的政府统治,而这样的政府用强制力确保了和平,并为繁荣奠定了基础。简单地说就是,“战争塑造国家,国家缔造和平”。战争创造出强大的国家——利维坦,而利维坦让人们更安全、更富有。战争虽然在有些条件下可以走向建设性的反面,让更大、更富有、更安全的社会倒退回更小、更穷困、更暴力的社会,但从长期的总体趋势来看,战争使人类更安全、更富庶。

我们不难看到,作者还是在肯定生命和反对暴力的基础上赞扬战争的。他说战争是好的,恰恰是因为他认为战争从长远来说可能比和平还更有效地保障了生命。战争促进了大的政治社会的建构,而一种大的政治社会往往能够更有效地维护人们的生命财产安全。换言之,少数大战代替了频繁的小战,一次短暂的剧痛代替了持久的小痛,“坐寇”代替了“流寇”,而前者比后者反而更能保护人们。作者并不美化国家及其统治者的“善意”,但十分强调国家的“善果”,强调国家相对无政府状态的优越性,甚至也强调大国相对小国的优越性。

的确,在莫里斯那里有一种清醒的现实主义,他对无政府状态的后果极其担心。他引爱比克泰德的话赞扬“罗马统治下的和平”说罗马“为我们带来了伟大的和平,不再有战争、打斗、巨寇或是海盗;从日出到日落,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随意出行”。同此,他也赞扬曾经的英国乃至今天的美国作为“世界警察”在维护世界秩序与和平方面的作用。

他最后的一个观点是:战争正在自我终结。他将21 世纪上半叶和20 世纪上半叶进行比较,认为未来的40 年将是最危险的40 年,正像德国曾经挑战英国的霸权,而事实上却是美国取代了英国的霸权一样,现在也有对美国霸权的挑战。而有些奇特,甚至有点儿反现实主义的是,莫里斯最后把希望寄托在一种硅基生物的技术发展上,说传统的人的碳基智能和电子技术的硅基智能将合并为一个全球意识,其思维能力将让历史上出现过的一切相形见绌。他认为这种

“技术统治的世界”如果及时地取代“美国统治下的世界”,世界就会有希望。万事万物的计算机化进程发展得越快,我们就越有可能在“世界警察”衰微而引发新的钢铁风暴之前实现从“美国统治下的和平”到“技术统治下的和平”的转变。但是,将希望寄托在一种技术成就上,期望政治的问题通过目前看来还相当渺茫的科技奇点得到解决,这是否也是一种比较奇特的乐观期望?

莫里斯为战争辩护的主要理由是:战争造就了强大的国家,创造了大规模的、组织完善的政治社会。但我们或许可以质疑说:第一,国家,包括强大的国家是不是只是由战争造就的?还有没有其他的、同等重要的,甚至更重要的原因?

第二,即便我们承认国家,尤其是强大国家主要是战争推动造成的,那是不是也并非是战争直接造成的,而是经过了人们对战争的反省,接受战争的教训而采取了防范战争的措施和建设维护持久和平的制度,包括推广反战的意识与观念,如此才造就了强大且长治久安的国家?

这也就引出了第三点质疑,即国家,包括强大的国家也有多种形态,而我们究竟要哪种强大的国家?是要短期强大的国家,还是要可持续的强大国家?而可持续的强大国家是不是恰恰要优先考虑全民的安全与福祉,而不是把战争放到首位?而现代意义上可持续的强大国家是否恰恰要通过反战、维权、法治和宪政建设?人类是否应当主要是通过“数人头”而非“杀人头”取得进步和发展?

第四,在今天的核武器时代,战争是否还能推动造就强大的国家?大国、强国之间的战争,是不是更有可能造成其同归于尽甚至人类的灭亡?

也就是说,我们可能很难赞同一种在战争与国家之间的单因论和直接论的观点。我们可以看到上万年来人类社会暴力事件的减少,但即便这一减少的趋势的确存在,它也不是直线型的,不是单一因素促成的;而在战争因素对这一趋势的影响方面,看来也更多的是因为反省和吸取战争的教训而出现的制度与观念的努力起了作用,而不是战争直接起了作用。

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当我们在事后谈论一场战争或一系列战争所带来的客观上的好结果的时候,我们是否也将这作为日后事先选择战争的理由(自然只能是一种结果论的理由)?事后评价和事先选择是有区别的,而莫里斯似乎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区别。

比如他谈到战争是地狱,但又说从长期来看,其他选择可能更糟糕。他甚至直接批评丘吉尔的话“吵吵总比打打好”说,在古代历史的记载中,很难找到一个令人信服的例证,表明人们自愿组成一个更大的社会,而不是被实际或潜在的暴力迫使就范。那么,这种对战争的事后评价会不会变成一种对战争的直接诉求?对只是某一些战争所带来的建设性后果的分析,会不会变成对一般的战争的普遍肯定?而如果变成这种普遍肯定的话,这种普遍肯定显然就容易变成一种选择战争的支持理由,或至少是催化这种态度:发生战争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或许还更好。因而不畏惧激化走向战争的因素,甚至不畏惧发动战争,从而真的带来了大难。

我们从道德的角度判断战争,可以主要从三个方面观察:第一是战争本身作为行为与活动的性质,即战争的本性;第二是发动战争者乃至介入战争的各方的意图和动机,即所要达到的目标;第三是战争实际上促成的结果,这一结果可能会接近某一方的目标,但由于合力的作用,它绝不会完全满足任何一方的愿望,而且,由于战争其暴力相搏的本性,它一定要带来大量生命财产的损失。即便有长期的好的结果,也还是一定有战争中所付出的生命财产的代价。而且正如作者所承认的,还有一种完全是反建设性、纯粹破坏性的战争,不仅造成社会停滞,而且造成社会倒退很多年。

战争有哪里好?除了作者所说到的,其实还可以补充一些。当然,这还是只能主要是指战争的客观结果。除了一场大的统一战争结束了连年的、相持不下的混战,终于带来了强大的国家与它统治下的地区和平,甚至推进了世界和平。战争还可能推动科技的发展。由于双方在战争中集中了人力物力,极力想战胜对方,从而带来了技术的突破,这种突破的成果常常可以从军用领域向民用领域转移,我们实际看到的许多科技发明最初都是在战时出现的。

近代以来,战争还可能推动了社会平等,包括阶级、阶层和两性的平等,缓解了阶级冲突,或者松动了意识形态的禁锢,有时富人和穷人、地位高的人和地位低的人,乃至男人和女人来到了同一战壕,站到了同一战线。战争甚至还引发了一些不无好处的革命,一些和平时期不易解决的沉疴终于得到了解决。战争还可能刺激了经济,长远来说带来了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还有像核武器的威慑遏制了核大国之间的战争等。战争对精神和道德也不无起到锤炼作用,面对生死和平时很难战胜的困难,战时却通过极大地调动人的精神和道德潜力而战胜了这些困难。

但我想,我们无论如何还是要重申:这只是战争一个方面的结果,还有另一方面的、更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大量生命财产的损失、家破人亡,对经济的直接摧残甚至毁灭性的打击,多少年都很难恢复过来,还有广泛和持久的心灵创伤和道德伤害,为下一场战争酝酿的持久的敌意和复仇心等。而问题还在于,前述的种种战争好处,在核武器时代一旦战争爆发,可能都要化为青烟。

以上是从战争的结果方面分析,如果从战争的意图方面观察呢?一场战争必定涉及不只一方,而且,发动战争一方的意图是主导性的,这种意图是否有好的呢?对此可能要有极严格的限制,有人甚至否认今天有任何“发动正义战争”的可能性。不过,莫里斯看来也没有从这方为战争辩护,相反,他充分认识到人们发动战争的自利乃至邪恶意图。

最后从战争的属性来说,我们一定不要忘记,战争的第一本性就是人类的相搏,就是成建制的、大规模的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厮杀。战争不仅本身就是残酷,还助长残酷,它容易把残忍的习惯从战场带到非战场,从战时带到战后。战争无论如何都不是人之为人的骄傲。而且,我们不仅要持一种人类的观点,还要持一种个人的观点,因为生命实际是在一个个具体的个人那里真实存在的,我们因此也就不仅要持一种长期的观点,还要持一种短期的观点。这是由战争的本性决定的。

某一场战争可能会带来长远的好的结果,但我们是否还要念及和哀悼这场战争中死去的人们呢?他们死去就是死去了,那就是他们全部生命的结束。而没有这场战争,他们本来是可以不死的。世界上也没有谁能够活15000 年,大多数人的寿命也就是50~100 年。所以,我们总是要优先考虑尽量减少战争,包括减少战争中的伤亡;我们还要尽量优先考虑不是通过战争,而是通过和平谈判和相互妥协的方式解决冲突。

我与莫里斯教授曾在2014年11月中旬中信书院举办的前沿论坛中见过面。当时对这本书的观点,我当面提出过一些疑问,莫里斯教授解释说,他的意思其实是:战争并不是全无是处,在历史上并不是没有一点儿好处。如果是这样,他的立论应当是建立在比较不易受批评和攻击的立场上,但细看全书,似乎在有些地方又表达得过于强势。我希望我的批评没有太误解他的意思,或者可视作一种对赞许战争的一般观点的批评。

我推荐人们读这本书,因为它能够提供一个我们澄清自己的反战理由的机会,或者看清自己隐蔽的好战“理由”的“缘故”。战争总是引人注目的,这不仅是因为战争中有各种偶然因素、剧烈冲突、戏剧性变化、胜者与败者、英雄与枭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战争是攸关千百万人生死的事情。研究战争的文献卷帙浩繁,但这本《战争》将以其独特的观点与方法,成为其中一部新颖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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