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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老战士与抗战|马达:硝烟烽火锻造出的办报能人

马晓霞(马达之女)/口述 冯扬天、熊海钧/整理
2015-08-13 11:22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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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今年,是我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70年前,面对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我国一大批新闻战士,或奔赴抗战前线,直接参战,或肩扛如椽之笔,救亡图存,激励军民抗战。

即将在上海书展期间首发《新闻老战士与抗战》以口述笔录的方式,采访了当时亲历抗战的老新闻工作者(或家属),以他们的视角,反映了反法西斯战争的历史画面。本文节选自该书,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授权澎湃使用。

1949年秋,马达与邱枫的结婚照。

父亲原是马家唯一的“宝贝”

我父亲1925年出生于安徽安庆。我从未谋面的爷爷,任职于当地回教的阿訇。祖上由青海迁徙安庆,是安庆的大户人家,年轻时爷爷还做过安庆自治县的县太爷。但是爷爷不善于理财,到我父亲出世,家境开始中落。几房子嗣中没有一男孩,直到我奶奶这房,才有了我父亲。由于爷爷50岁晚年得子,又是几房合一子,父亲成为家族中唯一的“宝贝”。爷爷希望这唯一的儿子将来传承家业,遵循回教,慈悲为怀,宽慰待人,为我父亲取名马慰慈。

父亲13岁那年,也就是1937年抗战爆发了。日本侵略军为了进犯华中,对安徽广德和安庆一带进行狂轰滥炸。父亲全家随着逃难大军逃到江西,以为可以暂时躲避一下。可到处是日寇的铁蹄。全家走投无路,找不到安身之处。一天,在南昌码头边碰巧遇到一位从上海到江西讨债、在银行任职员的亲戚。我爷爷、奶奶喜出望外,跪地求情,要这位亲戚将自己13岁的儿子带到上海,找个求生的出路。

这位亲戚拖着我父亲上了从南昌到金华的火车。就这样,在咆哮的凛冽海风声中,我父亲借着棉被掩护又“免票”来到“孤岛”上海,寄居于上海法租界新乐路上这位富有的亲戚、我的叔爷爷家中。

当时,尽管家道中落,爷爷还是许诺想办法供父亲在上海继续读书。懂事的父亲一边帮亲戚家干些活,一边努力温习功课,并考入上海著名的大同大学附属中学,为初二插班生。在大同中学读书的大多是上海本地人,也有一些从东北、从内地逃难过来的学生,被称为“流亡学生”。父亲是流亡学生中那个最敢于不“安分”的人,本来可以按部就班读完中学、大学,为自己的将来奋斗。但是,他偏偏不能忍受日本人的侵略和国民党当局的软弱、腐败,受上海地下党员的启蒙,追求自己的信仰和理想。

说来奇怪,在五光十色又繁华的大上海,没有什么可以吸引我父亲,唯一吸引他的是报纸。从叔爷爷家到学校电车有5站路,每天早晨上学,父亲从不坐电车,而是迈开两只脚奔走。每天,家里给他一副大饼油条的早餐钱,他都舍不得吃,省下钱跑到书报摊上买报纸。他最关心的是报上每天发表的战报、战况,最爱看战地记者写的战地通讯和军事评论文章。

当时,由流亡学生发起,办一份名为《银涛》的油印刊物,我父亲每期都写,有诗,有小评论,抒发同学们要求坚持抗战、要求民主的心声。可惜,这份《银涛》油印刊物出版三期后,就被校方无理勒令停刊了。

1940年3月,汪精卫通电投降日寇,要求成立卖国的南京政府,在广大人民中激起无比愤怒。地下党上海学委发动全市一百多所大中学校发表联合宣言,坚决表示“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决不承认汪伪”,并准备在30日汪伪政府粉墨登场时,举行全市总罢课和游行示威。父亲是个热血青年,国难当头之际,在上海大同中学读初中时,就开始接触并参加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活动。

只身投奔抗日根据地

1965年马达在《解放日报》写社论。

1941年1月,发生了国民党反动派一手制造的反共惨案——皖南事变。父亲看到报纸当天,就向地下党组织提出要到解放区去。事变后的第三天,16岁的他,在地下党的安排下,只身一人,背着行囊,越过敌人封锁线,来到苏中抗日根据地,投身到抗日的洪流中,并更名“马达”,以此表示除旧迎新,这是当时热血青年比较时尚的一种做法。之后,他一直用马达这个名字。

1941年3月17日,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也是我父亲永远难忘的一天。这天,父亲随武装宣传队在敌占区周边活动。当宣传队踏着晚霞,回到宿营地时,党支部书记通知今晚举行我父亲的入党仪式。仪式上,介绍人报告了泰东中心县委的批示:县委审查了马达的入党报告和要求提前入党的申请,决定批准马达的要求,把他的入党时间,从党章规定的18岁,提前到16岁。审查意见中写着:该同志觉悟较高,斗争勇敢。

我父亲一生热爱报纸,从小向往当记者,但真正走上新闻工作岗位有点偶然性。

父亲到达苏中根据地东台县城的第二天,为了迎击日伪军突如其来的大“扫荡”,他当晚就和教导队一起下乡打游击。接着,他被分配到泰东县做民运工作,组建农抗会,发动农民实行“二五”减祖,担任李堡区丁所武工队指导员,参加除奸、反霸和向敌占区开展政治攻势,后来又调去开辟苏中四大渔港之一的琼港,在渔民办事处工作。琼港是苏中解放区三大渔港之一,又是新四军第一师对外海上重要运输通道。父亲和战友们在琼港发动群众,建立民主政权,组织渔民抗敌协会,组织海上民兵和驻军一起,开展反日寇“扫荡”、打击海匪等斗争。当时,新四军第一师有一张《抗敌报》,设备从皖南运来,是面向部队的。当时地方上还没有报纸,而《抗敌报》驻地就在琼港以北的海边上。报社一位邰同志找到我父亲,要他做《抗敌报》的通讯员。父亲经常向他们投稿,报道琼港的对敌斗争和建设情况。虽然写的都是一些三五百字的新闻稿,但却是他参加办报实践活动的开始。

可能是这个原因吧,组织上发现我父亲还有点写作基础。1942年夏秋之交的一天,我父亲接到通知要他到苏中二地委谈话。和蔼的老大姐、老革命、地委书记章蕴亲切地对我父亲说:“地委决定办《滨海报》,调你去当记者好吗?”我父亲听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出父亲腼腆的表情,拍拍父亲的肩膀说:“等报纸办起来了,慢慢学着干呗。”还没等父亲反应过来,章书记已被人叫去开会了。就这样,父亲拿了党的组织关系介绍信,背起挎包,一路小跑着奔向报社干部的集合地。那年,他才17岁,尽管没有思想准备,但抱着一切为了抗战胜利,一切服从党的需要的纯朴之心,投身新闻工作的行列。那时他也没有想到,这一去,就在新闻工作岗位上跌打滚爬,一直干了六十多个年头。

迈出办报生涯第一步

我父亲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曾这样写道:回顾我在办报生涯中迈出的第一步,感受到最艰苦,最紧张,却又充满团结、热烈的战斗气氛的,是在办油印《滨海报》的那段日子。

父亲是1942年冬开始记者生涯的。记者是独立的工作,为了方便到敌后,到农村,到边远地区采访,他脱下军装穿上便衣,用当地农民织的土棉布,缝制成单衣和棉袄,以免遭遇到敌伪军时暴露身份。采访地点大多在报社驻地几十里以外,他背上背包和挎包,穿着草鞋,无论酷暑还是寒冬,不停地长途跋涉。他们通过各区县隐蔽的地下交通站,由交通员做向导前往目的地。没有他们带路,记者无法在碉堡林立的据点之间潜行,也不可能只身穿越敌伪军日夜巡逻的封锁线。那时,没有电报、电话,报社的有关报道指示信和我父亲写成的新闻稿件,都由交通站一站一站地传送。

记者经常要下乡。下乡第一件事情是劳动,通过劳动才能和农民拉家常,了解当地情况。挑菜、抬水、清理猪舍,样样都干,没有活时,就帮大娘拣拣洗洗野菜。只要一两天劳动下来,彼此的距离就拉近了,他们叫我父亲“小马达”、“小指导员”(他当过武工队指导员),听起来怪亲热的。

今天的我们已经很难想象七十年前是在怎样的条件下搞新闻工作的。那时,为了适应战争环境,刚建立的滨海报社经常随着部队一起长途行军,在行军的空隙抓紧出报。

所谓报社,实际上是一辆小小的独轮车。战争年代,报社没有固定驻地,也不与军区、区党委和二地委机关宿营在一起,但报社的行动全由苏中军区统一安排,按照参谋处指定的行军路线、宿营地、联络口令、遭遇敌人时的紧急处置方案等办事。父亲和战友们随身带着五万分之一比例的地图,几乎三天两头要行军一次,在敌人“扫荡”时,他们曾一天内行军六次,走了一百多里。在这频繁的行军中,木制的小独轮车显示出它不小的优越性:能载重,又灵活,任何羊肠小道都通行自如。在独轮车上,放着电台的天线、大电池,印刷用的油印机、油墨和成捆的白报纸,少量的图书资料,还有粮食和锅盆瓢勺。报社的“电台”、“印刷厂”、“资料室”、“炊事房”都在这一部小小的独轮车上。独轮车就是报社。

当时油印的《滨海报》,不定期出版,八开两版。除开中共中央文件、新华社社论、苏中区党委和二地委的重要决定和活动外,主要内容是战报,包括八路军、新四军在各个战场的战报,本地区主力和地方武装的战报,以及苏联红军抗击德国法西斯的战报,全国新闻的主要来源是延安新华社,那里父亲他们还看不到延安出版的《解放日报》。每次行军到达驻地后,放下背包,第一件事,就是动手架设天线,让报务员尽快第一个上岗工作。晚上,大家围坐在电台旁,等候延安传过来的电讯,立即帮着翻译。一有重要捷报,马上翻阅资料,绘制地图,编写说明,进行编辑、誊写和印刷,通宵达旦地工作。由于经常行军,加上延安广播电台的信号弱,收到的电讯稿经常有遗漏,报纸上常常会看见一条新闻里有个括号,写着“下漏三十六字”,“下漏二十五字”,遇到这种情况,编者和读者都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由于敌人频繁“扫荡”,报社无法固定在一个地方印刷,而且在敌人严密封锁下,即便是简陋的油印器材也极为缺乏。办报人员誊写的铁笔用坏了,就用缝被子的针,在石头上精心磨细磨圆,绑在一根筷子上刻写。油印机上的橡胶滚筒损坏了,就从小学校借来一把米达尺,在石头上磨平磨滑,再装上一个木把手,做成了一只新的“滚筒”。印刷时靠手的来回摆动,动作要平稳、轻快、一张刻好的蜡纸,可以印刷到一千到二千张,不破、不皱。油印报刻的字体有楷体、方体和各种美术字,版面有图表、花边、头花,琳琅满目。

我常听父亲讲,战争年代在那样艰苦的环境和简陋的条件下,尚且会发挥创造性,讲究报纸编排,吸引读者,今天有这样好的条件,难道不应该把报纸编得更加丰富多彩吗?

记者要敢为人先勇于闯

马达(右)与《人民日报》原总编辑胡绩伟谈办报。

父亲曾对我说,那时候当记者根本没有老师带,起初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也不知道好不好。主要靠自己琢磨,通过比较、学习别人的写法来提高自己的水平。作为战地记者,能随部队在前线采访,无疑是紧张而又令人兴奋的,同时也充满了危险,往往是子弹在头顶上飞过,炸弹在身旁炸响。

父亲也曾多次被人问道,跟随部队上前线,当战地记者出生入死,您怕过吗?父亲说,我17岁做记者,23岁做总编,之前在解放区的武工队做指导员。我这个人就是比较敢闯。在农村采访,主要有两件事情,一个是打仗,一个是生产,就是根据地建设。一开始趴在阵地前沿采访心里也很害怕,但是看看人家都这样,便融合在这个战斗集体里了。那时叫作“部队前进你前进,部队后退你后退”。

一生“敢闯”的父亲,在圈内被称作“马大胆”。战争年代的炮火、“文革”时的不公平待遇、办报时期的政治压力都击不倒他。从战火中炼就的闯劲,为他办报工作中“敢为人先”的作风打下了基础——这也是其特立独行的性格使然。

父亲经常随区县地方武装打游击,指挥员、战士和记者一同生活,一同战斗。由于许多事情都是亲身经历,所以写出的战地通讯都很生动。

记得在一次伏击战中,他和战士们一起埋伏于一条种满玉米的田里,从半夜蹲守到拂晓,浑身衣着全被露水浸湿。敌人乘武装快艇向战士们袭击,父亲和战士们在战壕里,沉着地阻击着敌人,一会儿,他为战士们传递指挥员的命令,一会儿,又为前方运送手榴弹……那一刻,分不出谁是指战员,谁是记者。直到战斗结束大家忙着打扫战场,清理缴获的武器弹药,他就趁这个空隙,掏出笔记本,采访几位作战英勇的指战员的事迹……

记者必须敢讲真话

1987年,在巴金家中,马达(右)问巴金今后对《文汇报》有什么期望时,巴金回答说:“坚持讲真话。”

抗战进入最后阶段,随着武装斗争的胜利和解放区各项建设的发展,报纸也不断发展,不断创新,并从无到有地锻炼出一支新闻工作者的队伍。到了1943年,随着反扫荡、反清剿斗争的节节胜利,为扩大报纸容量,苏中军区正式出版区党委机关报——铅印的《滨海报》和出版以一师师长粟裕将军为社长的区党委机关报——《苏中报》。在这两个报社,我父亲都担任二分区特派记者。这也标志着1943年,我父亲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战地记者。

此刻,作为《苏中报》记者的父亲,1944年初正在台北县(今大丰)采访。《苏中报》总编辑林淡秋和编辑蒯斯勋先后写信给我父亲说,党中央来电报,抗战处于最后阶段,好比黎明前的黑暗,斗争会很艰苦,要注意做好知识分子和开明士绅的工作,可以采写一些有关民主人士的报道。说实在的,在当时根据地的气氛下,写打仗的战士、写苦大仇深的农民是最保险不过的,而写开明士绅那肯定要担风险,这一点父亲是很清楚的。

但父亲认为,记者应当敢讲真话。只要正确领会上级的精神,选对被采访的对象,就没什么可怕的。于是,父亲与县委商量后,决定采访台北县参政会会长叶东。他先后向六七位人民代表了解,大家一致反映,叶东拥护抗战,拥护人民政府,在办好中小学教育和组织农村冬学方面,有不小的贡献。在广泛了解的基础上,他访问了叶东,写了一篇《叶东先生访问记》的长篇通讯,发表在《苏中报》第一版上。

不料文章发表后,区党委保卫部门就派人找我父亲谈话,问他了解叶东过去是国民党员、参议员吗。我父亲说,当然了解。又问他为什么写叶东访问记。我父亲如实回答。他们又到报社了解我父亲的历史,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于是不了了之。

2012年5月9日上午,马达落葬仪式在“人文纪念公园”——上海福寿园举行,马达先生的夫人邱枫深情望着马达的墓碑。高剑平 澎湃资料

马达简历

回族,安徽安庆人。1925年出生。中国著名报刊活动家,杰出的党的新闻工作者——新闻记者、新闻评论员、高级编辑、新闻学家。1941年2月,在苏中抗日民主根据地加入新四军,参加组织地方武装和民运工作,同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从1942年始,先后任苏中《滨海报》、《苏中报》特派记者,《群众报》记者、通联科长,新华社苏中二支社(高邮分社)副社长,《人民报》总编辑,华中《新华日报》地方版主编。

1949年后,历任《苏南日报》副总编辑,苏南《工人生活报》编委会书记,《劳动报》总编辑、社长,中共上海市委副秘书长,《解放》杂志评论员,《解放日报》党委书记、总编辑,《文汇报》党委书记、总编辑,《文汇报》社及《东方早报》顾问,上海新闻学会会长,全国新闻学会副会长。2011年9月6日,在上海华东医院逝世,享年8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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