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转铃专栏：你是尴尬癌吗？

我不无欣慰地看到，中国终于在近几年进入了尴尬文明。亚欧大陆另一边的英国，已经把“尴尬帝国”这块金字招牌保存了至少百年之久，英国人洋洋自得于他们的尴尬文化，就像满面喜色地嗔怪他们钟爱的马和狗，嘴脸让人恶心。而美国，据一些社会学家所声称，也终于在21世纪迈入了名为尴尬的纪元，人们新发明了600多个和尴尬有关的词汇，好叫整个世界知道，美国也是有文明的。尴尬，就像人均寿命、受教育程度、基尼系数一样，是现代文明的基础指标。一个不知尴尬为何物的国度，是谈不上有什么精神文明的。

说尴尬是文明的象征，并非我的奇思妙想。早有理论声称，尴尬乃是文明金字塔顶端，最微妙最精巧的处世规则：金字塔的底端，是物理定律，往上，是法律条文，再往上，是道德规范，而尴尬，是比道德规范更精妙的东西。一个完全免于尴尬的人，永远泰然自若，永远应对如流，就像物理实验中的理想小球一样，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退而求其次，一个懂得尴尬的人，我们至少知道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你可能会发现，很多经历过重大历史事件的长辈，似乎不知道尴尬为何物，当众高歌革命歌曲，集体哄抢促销产品，对饱经命运洗礼的他们来说，能够奉公守法，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了。

当你从一位尊敬的三次元长辈嘴中听到一个起源于二次元的陈年老梗，你可能会头皮发炸，心跳加速，呼吸粗重，面色潮红，眼球不规则跳动——次元壁之间的压迫让你透不过气来，你知道，你的尴尬癌又犯了。如果说通常意义上的尴尬，是因为自己不妥当的行为而引起的苦恼和追悔，那么人们常说的尴尬癌，就像二手烟一样，则是一种牵连无辜的连带损失，仿佛一个愚蠢的行为会产生一份定额的尴尬，由全部在场的人共同承受。如果尴尬的肇事者没有领受他自己造成的那份尴尬，那么，整份的尴尬就全部落在了不幸的你的身上。如果有一种付费服务，能让人们随时随地抖落掉溅在身上的尴尬，我想，一定会成为这个尴尬纪元最有前途的朝阳产业。

加州伯克利大学的社会心理学家声称，患有尴尬癌的人，要比平常人更有同情心和同理心。在我看来，他们或许只是比平常人更像是在做梦，在梦中，你总是分不清自己和别人，可能前一秒你还是一例惨剧的围观群众，还没等你额手称庆，你就成了这个惨剧的第一人称。保险起见，还是先做好心理上的准备吧。据说，容易尴尬的人，更容易得到他人的信任和好感，因为别人知道，你和他同样敏感，同样醉心于追求神仙般完美的交流境界，最重要的是，你真的已经尽力了。英语Awkward这个词，不仅指社交中羞耻，还有缺乏技巧，不够老练纯熟义，即我们并非因玩世不恭或愤世嫉俗，故意不想把戏演好，而是时不时无奈地掉进忘词、音画不同步等演员的大灾难中。

最奇妙的是，在这些灾难性的时刻，我们有时会经验到一种特别的清醒、宁静和愉快。尴尬和尴尬产生的焦虑往往形影不离，但它们毕竟是两回事。焦虑是因为把自己看得太过重要，陷入死循环般的自我惩罚，而纯粹、新生的尴尬，则是这出狗血洒满的人生大戏中少有的轻盈、澄明的时刻。你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你自己和你所处的环境，就像一部感官刺激的商业大片在你面前瞬间静音，暂停。

瑞典导演罗伊·安德森堪称尴尬派电影的大师。在他的电影中，一位顾客犯急病猝死，还活着的服务员，愣怔地面对他已经付款的啤酒和套餐——是吃掉，还是倒掉？邻居整夜吹号，噪音扰民，楼下的住户愤怒地敲打天花板，却把自家的吊灯敲了下来——是继续，还是放弃？追求自由的理想主义者，渴望骑着摩托车飞离这个乏味的城市，可她的男朋友告诉她，锅里的小牛肉已经炖上了——是去吃，还是不去？

尴尬并非虚无主义，也不全是西方哲学语境中被反复讨论的“荒诞”，倒有点像日语里的“微妙”。那些古怪的，奇特的尴尬时刻，就像坐在自己的尸体上凌空飞行，或许有一丁点难过，但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和好奇，你隐隐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得到了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