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政府掩盖三十八年的日美密约

1972年6月，首相任期长达七年八个月的佐藤荣作退任。一个月前，战后被美军占领二十七年的冲绳回归日本，被媒体称作佐藤执政的“漂亮句号”。

不过，与佐藤一直高调宣称的“无偿回归”、“无核化”不同，《每日新闻》政治部主力记者西山太吉（1931-）从熟悉的外交部女职员处得到绝密电文稿，获知在日美有关冲绳的谈判中存在密约（多年后方知仅是密约之一）。准拟1971年6月正式签署的日美冲绳回归协定中，明文规定由美方支付的一笔四百万美元（当时约合十二亿日元，用于将美军征用土地恢复原状）款项，在密约中实为日本代付。西山陆续推出报道，但是影影绰绰的表述并未引起关注。他将材料转交给在野的社会党议员。1972年3月27日在国会质询中，初出茅庐的社会党青年议员横路孝弘（1941-）手挥电文稿复印件，尖锐地质问外相福田赳夫：当局与美方有无密约？

权力中枢的回答起初有些慌乱，甚至顾左右而言他。不过议员手中的复印件让政坛老手们辨出线索。外务省北美局长吉野文六（1918-2015）找到横路议员的办公室，请求一睹复印件，理由是核对真伪。几天后的4月４日，西山与女职员均以违反国家公务员法被捕。一时间，维护“知情权”的呼声高涨。《每日新闻》刊出编辑局长署名文章，誓言不屈。佐藤荣作胸有成竹，4月6日在国会答辩道：在料理店里和女人相会，不妥当吧？接着的重磅炸弹是4月15日的检方起诉书，述及西山如何从女职员处获取电文，罕见地提到西山与女职员的私情。各家媒体，尤其诸多周刊一拥而上，事件焦点从密约转向泄密再转向男女私情。《每日新闻》立即发表道歉声明，虽然声明中重申正视（密约）问题本质的态度不变，但就此偃旗息鼓，停止一切追究。维护知情权之战的硝烟由此变为八卦新闻的肆虐。审判则集中于男女私情与获取电文的手法，密约不再被提及。最终，一审以西山不是公务员为由做出的无罪宣判，被二审推翻，变成徒刑四个月、缓期执行一年的有罪判决。1978年6月最高法院终审；二审判决有效。西山从《每日新闻》社辞职，黯然回到经营蔬菜的九州老家，名记者成了卖菜郎。

自此之后，各大媒体批评政治人物的“活儿”也从政治部转到了社会部。看似颇具杀伤力的报道最终变成娱乐记者的狂欢。谁希望这种局面的出现，不难想见。

关于此事的纪实作品《密约》（1974年7月中央公论社初版）是泽地久枝（1931-）的成名作。泽地坚持旁听了数年的庭审，为公平起见，没有采访两名被告。他批评横路议员使用秘密资料时太过粗疏、西山未能妥善保护信源，并以独自发掘的多种事例，申说男女交往与密约信息的提供并无直接因果关系。《密约》正文后的解说由泽地的引路人、纪实报道名家五味川纯平（1912-1996）撰写，今天读来依然犀利：“权力阶层与外国有事关重大的密约，国民当然有知情权。阻拦这种权力行使的官僚组织的墙壁极厚。一名记者试图破墙揭露被隐瞒的事实。官僚组织中的一名女性与此相关。简述整个事件，不过如此。”

最后，五味川呼吁：请读此书，如有可能，请与作者一比高下。

《密约》初版后不久，数次重印，渐次淡出视线。2006年8月由岩波书店再版。再版原因之一是“奇迹”的出现。择其大者有二。第一，琉球大学教授我部政明（1955-）以史家的韧性，在美国国家档案馆认真查阅了有关冲绳密约的解密文件，于2000年6月推出力作《何谓冲绳返还》（日本放送协会版，报道最早见于2000年5月29日《朝日新闻》）。第二，西山案件当事人、已成老翁的吉野文六公开承认有密约（报道最早见于2006年2月8日《北海道新闻》。按，以后得知，1999年在接受不公开内容的口述历史专访时，吉野已有类似表述）。2009年12月1日，吉野更到东京地方法院法庭作证，宣布撤回当年的发言，坦承自己是密约的签署人，直言“歪曲往日的历史，无益于国民”。他在法庭与当年的“敌人”西山紧紧握手。年届九十的吉野妻子亡故，孑然一身，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部政明查阅的美方解密档案显示，当年不仅有密约，而且不止一项。林博史在《美军基地的历史》（吉川弘文馆2012年1月初版）中将其分为四种。为方便说明，暂分三组。

第一组，涉及钱财。除当年西山掀开一角的日方代付四百万美元密约（1971年6月12日吉野与驻日公使斯纳达签署）外，1969年12月2日，柏木雄介（大藏省财务官）与安利索尼·朱利克（财政部特别助理）互换日本对美国支付的秘密备忘录；1971年6月11日，吉野与斯纳达互换密约，美方应支付的一千六百万美元（美国之音施设的转移费用）由日方代为支付；1972年6月15日，美军冲绳问题交涉小组内部报告显示，在正式协定外，还有秘密支付的七千五百万美元，其中六千五百万美元经日本外相爱知揆一“拍板”，同意美军自由使用——实为美军设施改善费用——的要求，虽然公开协定中规定此项开支为美方自理。依照我部教授的计算，加上其他支出，日方实际支付美国的费用高达六亿四千五百万美元，相当于美国统治冲绳二十七年间注入资金的总额（《何谓冲绳返还》第六章）。当时对韩国的无偿援助——实为赔偿日本对韩国的殖民统治——金额仅为三亿美元。比照当年的日本国家预算规模，在今日相当于三万亿日元（西山太吉著（《冲绳密约——信息犯罪与日美同盟》，第三章，岩波书店2007年初版）。

西山披露的四百万美元个案，也在档案中得到还原。作为冲绳的统治者，美方答允补偿被美军征用土地的当地地主，然而一直不曾兑现。进入冲绳返还阶段后，美方的既定原则是，涉及钱财之处，不再支出分文。日方最初认为，转由日方代付，不仅于法于理均无依据，又会被扣上“买回冲绳”的帽子。数度折冲后，终于找到这样的办法：在公开的协定中，规定美方继续支付，并在日方建议下，在“支付”语前加上“自发”这一修饰语。同时设立一个信托基金（这是精通法律的美方妙想，找到了一项成立于十九世纪的美国信托基金法）。日方将四百万美元汇入基金账户，然后再转给美方。

以后的演变颇具戏剧性。其一，上述1971年6月12日密约中，日方支付四百万美元中的大部（三百万以上）并未落到冲绳地主手中，而是化为美军经费（2007年5月《冲绳时报》披露）。其二，1969年12月2日密约中所含从冲绳撤走核武器费用，日方支付五千万美元，实际花费仅为十分之一（《何谓冲绳返还》第六章）。

缺乏法理依据的六千五百万美元的开支走向颇值玩味。当初分作五年支付（每年支付六十二亿日元），一直隐身于日本防卫预算之中，1978年浮出水面，列为日方正式支出，已故政界闻人金丸信给这项开支起别名曰“温馨预算”。1979年包括范围大增，从美军设施区域中的军营、家属住宅、相关设施的建设，到基地职工的工资均由日本负担，金额达到二百八十亿日元。因日美相关协定无法容纳日益增多的开支，1987年又做出改订协定，追加电气、煤气、上下水道费用、燃料费（包括餐饮、空调、烧水等）等科目，当年跃为一千零九十六亿日元。1994年升至最高的两千七百五十六亿日元。以后一直在高位运行（《冲绳密约》第三章）。如今，驻日美军费用的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由日方负担，美军仅负担自身装备，其中还有部分零件系日企供给。须得提醒，温馨预算只是部分日方负担的驻日美军费用，公开资料显示，2014年度有关开支为七千亿日元。

第二组，涉及核武。1994年，曾为佐藤密使的若泉敬（1931-1996）著书《欲信无他策》（文艺春秋社初版），以细腻笔触披露1969年11月19日，佐藤与尼克松在白宫签署两项密约。一为承认“发生紧急事态”时，美国可向冲绳运入并储存核武。二为承诺日方自主限制对美纤维制品出口。佐藤试图以经济上的让步换得美方在冲绳回归上的让步，后来被媒体戏称为以（丝）线换（冲）绳。两年后，若泉在老家福井饮毒自尽（《欲信无他策》2009年新版后记）。

第三组，是其他密约。如对驻日美军违法犯罪，日本放弃审判权的密约（可参吉田敏浩《密约——日美地位协定与驻日美军士兵犯罪》，每日新闻社2010年3月初版）。篇幅有限，容不论及。

由上可知，佐藤“无核化”、“无偿回归”的高调均非事实。仅占国土总面积百分之零点六的冲绳，集中了驻日美军费用的百分之七十五。“（基地设置标准）与本土一样”云云亦是空言。2015年最新民调显示，对内阁的支持率，冲绳仅为百分之二十八，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百分之四十四（《朝日新闻》2015年4月21日）。冲绳民众之愤懑，可见一斑。

因为美方档案解密，西山太吉在三十八年后，首次接到“旧巢”（西山原话）《每日新闻》社记者电话，力邀他接受对此事的采访。西山因而奔波于九州与东京道上，频频叩响法院大门。十年庭审的结果大致如下： 2005年4月25日西山以“明知密约存在，遭到违法起诉”为由向东京地方法院（按，即中级法院）请求国家赔偿。2007年3月27日的判决完全不提密约，只以请求超过二十年追诉期限为由，驳回请求。西山再以美方解密在2000年，故超过二十年期限的判决不当为据，先后向东京高级法院和最高法院上诉，均遭驳回。西山和支持者（包括《密约》作者泽地久枝、我部政明等）遂以2002年实施的《信息公开法》为依据，转向外务省和财务省请求公开密约文件。得到的回答是：不存在该文件。2009年3月他们再起诉讼，请求法院让国家机关公开冲绳密约。新一轮诉讼之战以小胜开场，完败收兵。说小胜，是因为2010年4月9日东京地方法院判决，要求外务省与财务省公开有关密约文件，并确定被告支付原告诉讼费。说完败，则是因为国家行政当局不服地方法院判决，上诉至东京高等法院，2011年9月29日该院以“无法否认《信息公开法》施行前（有关文件）被秘密废弃，已不在国家机关保管的可能性”为由，撤销一审判决。2014年７月14日，最高法院驳回西山等原告上诉，维持东京高等法院原判，不批准公开冲绳密约的档案。西山法律救赎之路，就此止步。

近年围绕密约事件的波澜，恰与民主党短期上台时期（2009-2011）重合。历代自民党政权，从1971年6月福田赳夫在国会声称，不存在任何秘密交涉，到2009年首相麻生太郎“日美之间达成的协议，日美地位协定就是全部，不存在任何密约”的回答为止，三十八年间，从来都是异口同声否认。与此相对，民主党头面人物多次申明要追究密约。不过，民主党执政期间，外务省独立调查委员会公布结论称没有找到密约原件，并指出举证者应该出示证据。表述从当年的断然否认密约，变为不否认也不承认，只说因为查找不到，所以不支持信息公开的请求。迟到的揭秘提出了新的例证，在2001年4月《信息公开法》实施前的2000年，外务省销毁了大量历史文件（《朝日新闻》2009年7月11日）。对密约是否在销毁物中的调查结果是：不清楚。唯一的成果是：2010年5月决定，今后销毁文件时必须建立登记制度。公平言之，如果不是民主党上台，官方态度定然是一口咬定 “没有（密约）”。

2012年12月16日在日本第四十六次总选举中，自民党获胜再度上台，2013年安倍内阁提出“特定秘密保护”法案，明文将“极不正当的采访”列为处罚对象。何谓“极不正当的采访”？10月22日，国务大臣森雅子在记者会见时的回答爽快明晰：我认为就是与西山（太吉）事件相类似的行为。12月6日，该法案获得国会通过。

“奇迹”后面的林林总总似乎表明，权力阶层丧失颜面的同时，也收获了教训。“奇迹”无法预测，“奇迹”引发的连锁反应却能阻止。也许，积极结果仅是历史学的新进展，以及耄耋老人西山有了再次发言的机会？不过，大牌媒体并非都对西山开门。比如读卖新闻集团会长兼社长渡边恒雄2014年9月1日在“特定秘密法案有识者恳谈会”发言时提到，西山蒙骗女性盗取国家机密，难称言论自由。退回四十年，同一个渡边——记者渡边曾站在证人席上为知交西山辩护（《密约》第十一章）。

2015年2月，西山新著《必须解密——冲绳密约审判（决定版）》由岩波书店出版。该社的读书月刊《图书》久以批判性立场知名。2015年1月号卷首署名随笔这样写道：“最近，不断获知著名出版社和报社在推行自我检查。虽无直接的压力，但是屈服于社会上（蔓延的）鹰派气氛，删除文章或文字。据我所知，被删除的内容，正是这些媒体本欲出版和刊载的。难以置信，却是现实，而且只是冰山之一角……未来在过去的黑暗中酿成，对今日暗流的涌动，须得凝神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