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专栏：为什么人类要打妖怪？

话说，科学昌明如今日，可以确定，几乎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妖怪。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人类（尤其是中国人）要设置种种妖怪的具体形象，然后平白无故去揍他们呢？

话说妖怪之为物，最初可以当做人类对自然力的想象。早些年，中国人民很热爱大自然。所以构思超自然神灵妖怪时，基本是偷个懒，将自然与人结合。《山海经》里的神灵妖怪，也都是半人半兽的。最古的伏羲和女娲，都是人面蛇身。当然这并不奇怪：地球人都这样。

比如埃及的阿努比斯，就是负责给人心脏称重那位，是狼头人身。狮身人面像更是众所周知。古希腊传说里，奥德修斯归航时，遇到过塞壬：那是个人头鸟身的玩意儿。阿喀琉斯的师父喀戎，传说是个人头马。古印度天龙八部，最后两个：一个是紧那罗，人头马身、马头人身、人头鸟身、鸟头人身都有；一个是摩呼罗迦，人身而蛇头。

但随后，人类慢慢对动物不那么友好了，于是人类越来越倾向让神长成人的模样，把动物的形象留给妖怪。希腊人描绘宙斯，罗马人描绘朱庇特，基督教偶像崇拜，都开始将神做出人类的样子；反过来，妖怪们就越来越不像人。这时候，妖怪们肯定也不太高兴：说好了神和我们都是人体+自然拼凑，怎么越到后来，神们越来越像人，妖怪却越来越不像人啦？

而且，在人们的设定里，妖怪也越来越坏。比如，《山海经》时期的妖怪群，更多像是“长得奇奇怪怪的东西”，但并不害人，只是自然生成的客观存在而已。大概是到汉朝董仲舒后，中国人开始相信天人感应。所以国之将亡，必出妖孽。从这时候起，妖怪就带有负面色彩了。王充还认为：妖怪很爱模仿人形，但并不是人。这其实听来很莫名其妙：您是见过妖怪还是怎么地？凭什么这么说？

但总之吧，人类就这么自恋开了：

神仙呢，大体是人类造型；妖怪呢，都是动物，但又得模仿人类，而且得没事来坑害人类——妖怪就这么坏！

这里头最好玩的，是狐狸系妖怪的成长史：

大概是魏晋时，普遍觉得狐狸狡猾多智——好，这时狐狸还只是动物。

《朝野佥载》说“唐初以来，百姓多事狐”，就是民间拜狐狸大仙。为什么呢？大概人类觉得，狐狸很狡猾，于是通人性，就是妖怪。

《太平广记》卷第四百五十四，叫做《狐八》，八个狐狸故事，里面就有好狐狸和坏狐狸。坏狐狸就是附体勾引人或者抢东西，好狐狸就能给你当老婆，就是狐狸版的白素贞了。这时候，就说狐狸可以变人形了。

狐狸尾巴因为特征明显，所以许多故事都拿狐狸尾巴说事。什么狐狸修炼久了尾巴就多。比如明朝封神故事里，妲己是九尾狐，能变美女，魅惑纣王，可爱又可怕。

到清朝，《聊斋》简直就是本狐狸书，形态多样。狐狸一会儿附体，一会儿魇人。而且感觉《聊斋》的世界观里，狐狸和人类彼此很了解了，人类一觉得哪儿不对，“一定是狐狸在对付我。”直到我国解放前后，北方还有拜白狐狸大仙的。跳大神的时候经常会唱。家里闹鬼，跳大神的请白狐仙。我一个朋友说，他少年时，在北方乡下，妖精和仙也是不分的，哪个灵验就拜哪个。

所以您看：

妖怪们就是这么一步一步，从超自然力的虚构，再到动物与人的复合体，最后被人类设定成带有人格化的坏东西的。狐狸、蛇、蝎、蛤蟆们一定都觉得冤枉：人类怎么老爱说我们是妖精？倒把什么玉帝王母太白金星，设定成人形？——说穿了，人类就是这么玩。

那么，人类为什么要打妖怪呢？

因为如上所述，人类已经把自己和神仙一体化，当做高级动物；反过来，妖怪们都是非人非动物的邪恶存在，是自然中的负面，所以要去征服。中国人一向推崇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人类又特别喜欢征服自然。想象一下：如果《西游记》里唐僧西行，没有遇到会喷火的红孩儿、会发妖风的黄风怪，而是单纯写玄奘法师遇到了火灾和妖风，是不是就没意思了？如果他在狮驼岭遇到的不是狮子精、大象精和大鹏精，而是狮子、大象和大鹏，是不是就不够惊险了？

因为妖怪的原罪，所以后来写书人还爱编女妖精的故事。女妖精大多温婉美丽，胜于大多数人间女子；她们明明有凌驾人类的能力，却不去统治人类，却还要像黑社会洗底一样委曲求全，像妓女一样等待被救赎，一旦有个人类拿点真心，就舍弃一切迎难而上。好像妖天生就低人类一等、对人类有歉疚之情，活该倒霉似的。白素贞和聂小倩都是：为了一点真心和恩情，豁出命来回报人类——你会想：何苦呢？

这么设定，最后的得益者是谁呢？书生。首先，因为对妖（或妓女）付出真心，书生们道德上很是伟岸；引得女妖们死心塌地跟他们后，肉体上又获得了回报，真是精神肉体的双丰收啊。

所以您看，“妖怪”这个概念，本来就很微妙。古代人凭空把自然中的负面因素，捏成了怪物形象，极自恋地让妖怪来模仿人类，还没事要去打男妖怪，让女妖怪来给自己当老婆当小情人。虽然偶尔也有《白蛇传》、《聊斋》这类对妖怪比较友好的篇目，但大体上，妖怪这个概念，是人类编出来吓唬自己同时让自己砍起来爽的、征服自然与邪恶力量的活靶子。这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