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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战争|日籍八路小林宽澄:在阵前向日军发表反战喊话

黑明
2015-09-02 21:3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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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摄影师黑明花费5年时间,走访近200个家庭,拍摄了上万张抗战老兵的照片,最终形成100个抗战老兵的故事。

大历史中个体命运沉浮,他们前半生为了共同目标奋斗,后半生的境遇则不尽相同。

澎湃新闻从中选择四位老兵,下面是他们的故事。

小林宽澄,1919年9月2日生于日本前桥市满善寺的和尚世家。他的父亲小林宽真是住持,待人宽厚,学识渊博。与中国不同,日本和尚允许娶妻生子,以子承父业。父亲在小林宽澄18岁时病故,家庭经济状况一落千丈,他只得放弃大学梦,就读于著名的善光寺学寮。一年之后,他通过僧侣律师考试,获得和尚资格证并回到满善寺剃度出家,皈依佛门。 如果没有战争,小林宽澄的人生或许会像父亲那样,诵经打坐、静心礼佛,面壁修行中国佛教——天台宗。

1939年,随着日军侵华战争日益高涨的形势,日军的伤亡人数不断上升。而在日本国内,这场战争被宣传为一场正义的战争,同时以“明朗华北,敌影不见”为口号大量征兵,当时的社会上已很难看到年轻男人。在镇公署的再三动员下,小林宽澄报名当兵。长年食素加之身体不好,原以为自己体检不合格的小林宽澄竟以甲种合格通过体检。“说明当时的体检标准已经降得很低,也说明征兵的难度已经很大。”小林宽澄在事后回忆中说道。

当年年底,小林宽澄以一名和尚的身份,放下木鱼和佛经,几天后得到一份红色“征兵令”,同时还得到一套被褥、军装、皮靴、自救包、水壶、饭盒、洗漱用品。 拿着这些东西,小林宽澄脱下袈裟,穿上军装,像所有应征入伍的年轻人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到亲戚朋友家去做最后的道别。

半个月后,小林宽澄突然接到军队大召集的命令,让他在当天夜里赶到栃木县政府所在地的宇都宫集合。小林宽澄告别了家人朋友,告别了陪伴他从小长大的满善寺,以及那里的晨钟、暮鼓、佛经。与近万名新兵一起,小林宽澄去到宇都宫集结,并被编入华北派遣军第12军第14师团,同时又给他配发了礼服、作战服、钢盔、刺刀和崭新的三八式步枪以及4颗手榴弹。

1940年1月10日夜,万名日本新兵紧急动身开赴前线。小林宽澄他们先乘坐一列货运火车秘密抵达东京芝浦港,随后转乘货轮,于16日晚在中国青岛登陆。

刚到青岛,就有一位日本老兵叮嘱小林宽澄战区非常危险,稍不小心就会送命。直到这时,小林宽澄才意识到日本国内对战争的宣传完全是虚假的。 几天后,小林宽澄从青岛被分配到山东潍坊益都新兵教育队受训。经过5个月的军事训练,清心寡欲的小林宽澄彻底跳出三界,全身心地进入到了行伍之列,并被派往战争的第一线,成为日军第12方面军第14师团独立混成第5旅团第19步兵大队第2中队第3班的轻机枪手。这就是当时当地最有名的桐林分遣队。

如今,小林宽澄常把皇军和自己的日本战友称为鬼子兵,他说:“鬼子兵就是鬼嘛,是真的鬼,不是人!”

尽管有明确的军事纪律,但日军在大扫荡时杀人、放火、强奸,并没有约束。在小林宽澄所在的部队中,中队长小林繁、曹长森泽和军曹小队长小林新次郎每天都带3个班的战士去村里扫荡。

有一次扫荡之后,小队长带兵从村里抓来了两名女孩为日军提供性服务。当晚,只有小林宽澄和一名叫柴山的老兵没去,被小队长拧着脸骂是笨蛋。

据小林宽澄回忆,曹长和小队长就算知道抓来的只是普通百姓,也不如实报告,而是假装自己抓来的是八路,或说成是可疑分子。在当时,只要抓来八路就是成绩,抓的人数越多成绩越大,也越容易升官。为此小林宽澄和军曹小队长吵过好几架,“毕竟我是出家人,对鬼子兵的那种做法实在是看不惯。”

不过,小林宽澄出家人身份之外依然是一名军人,必须听长官命令参加战斗,他说:“我的出身和所受的教育都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我除了参加战斗,基本没做过其他坏事,比如杀老百姓,尤其是强奸妇女的事情,一次都没有做过。”

小林宽澄第一次杀人是在新兵实战训练的时候。一名日本军官让新兵围在井边,然后队长命令两个老兵出去抓来两个中国农民,先是让其中一个人跪在井口低着头,由老兵示范如何杀人,接着又用同样的方式,让新兵杀下一个农民。就是用这种杀人表演的方式,给包括小林宽澄这样的新兵打气加压,培养杀人的胆量。

作为一名机枪手,小林宽澄每次出去作战都要带300发子弹,如果是有计划的作战,至少要带足一两箱弹药。“扳机一扣就会出去5发子弹,一梭子打出去就是30发,所有的目标都是中国人”,小林宽澄回忆当时的作战情形,“作为一名军人,在当时看来服从命令听指挥,为国家打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现在看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况且本来就是一场侵略战,这绝对不能否认。”

1941年6月18日,小林宽澄的小队和往常一样,步行去到村庄扫荡,第二天下午,当他们行至一个村庄时,部队被两名八路军战士引入包围圈。在八路军的包围下,日本士兵慌忙撤退,平日里杀人如麻的小队长小林新次郎并没有太多实际作战经验,小林宽澄和他的副机枪手白土利一用机枪不停地扫射,掩护大部队撤退。几次突围不成,几十名八路军在一个小山坡下包围了小林宽澄和白土利一。

“白土,我们自杀吧。”小林宽澄说。

“好的。”白土利一回答。

作为主机枪手,小林宽澄先向副手白土利一开了三枪。“准备自杀的时候,我想起了父母和兄弟。但不管怎么想,也得死”,小林宽澄就把机关枪立在田埂上,脑袋挨着枪口,用脚趾头扣动扳机。“叭、叭、叭”,几枪之后小林宽澄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决意自杀的小林宽澄并没有死,满身是血的他被八路军战士发现。小林宽澄几次想跳入小河自杀,都被八路军战士救起,用日语对他说,“我们优待俘虏,不杀你!”

尽管当时只有自杀一条路,但这位日本老兵很后悔打死自己的战友,而自己却没死成,“我们那时候岁数都很小,平时也不懂得了解对方家里的情况,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后来回到日本很想找到他的父母,但也没有找到,也没能去安慰和报答过他的父母。”

6月19日是小林宽澄被俘的日子,也令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

在被俘虏的最初几天中,小林宽澄端着日本军人的身份,拒绝进食,学习中文也只是为了做准备,向八路军提供虚假情报。

被俘第10天深夜,八路军驻地遭到日军小股部队偷袭。被惊醒的小林宽澄害怕八路军误认为是自己通风报信,而将他处决。但令小林宽澄意外的是,八路军不仅没有怀疑小林宽澄,还请这位日本俘虏去分析问题和探讨怎样对付敌人。

“从那天之后,我的思想观念就彻底变了,我觉得他们并不坏,而是我们日本鬼子坏。所以我的日本民族主义观念也就放弃了,甚至是死掉了,自己的思想也开始自由了”,小林宽澄说。

两个月后,八路军在牟平县午极镇召开了“九·一八”纪念大会,小林宽澄受邀请参加了大会。他说:“我当时觉得共产党怎么那么信任我,开会回来的当天,我就自愿加入八路军。”

1941年底,小林宽澄就被派往延安日本工农学校学习,并且参加了由杉本一夫1939年11月在山西最早成立的日本士兵觉醒联盟这一反战组织。

1942年3月,小林宽澄从延安回到山东纵队政治部敌工科报到,成立了胶东地区觉醒联盟,组织上任命其为秘书长和宣传部长。虽非共产党员,小林宽澄随后担任了反战同盟山东协议会的执行委员和鲁中支部、滨海支部的支部书记。

从此,在八路军和日军的无数次战斗中,小林宽澄都会在阵前向日军喊话:“我是小林宽澄,原来是第4独立混成旅团19大队第2中队的,现在是日本反战同盟的支部长,我们发起的这场战争并不是一场正义的战争,我们不该来中国打仗,更不该杀人,我们这里有很多日本人都幸福地活着,欢迎你们也来参加反战组织。”时间一长,不少日本士兵都能听出小林宽澄的声音,有些人也不反对他喊话,不向他开枪。

“虽然每次打仗之前我都要去前面喊话,但一个也没有被我喊过来,不过有些人也不反对我喊话,也没向我开枪。后来喊话时间长了,他们也能听出我的声音,记得有一次在新泰县龙亭区刘家洞村对准一个岗楼喊话,岗楼里的鬼子兵也向我喊,‘小林,你这个叛徒卖国贼,请你以后不要再喊了,我们是不可能投降的!’紧接着就向我射击,经过我的再次喊话,碉堡里就没有骂声了,也不再向我射击了,而是一片沉静。”

1943年春,日军在鲁中地区对八路军根据地再次发起大扫荡,尤其打出高价悬赏反战同盟队员的头颅。小林宽澄化名张熙城,被八路军安排藏在沂水县一位姓陈的武工队长家中,他们在田地里挖了一个地窖,让小林宽澄藏在里面。

躲藏在地窖的那些日子里,小林宽澄专心翻译艾思奇先生的《唯物史观》,“这本书对我改变思想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当时我想尽快把这本书翻译成日文,用到反战宣传上去,最后正式出版。”

直至日本正式投降,小林宽澄一直以八路军战士的身份参与到中国军民的抗日战争之中。

战后回到日本,小林宽澄经常四处做演讲和报告,揭露日本侵华战争的真相,这也使他遭到日本安全部门的长期监视。直到小林宽澄85岁那年,日本警方才解除了对其整整50年的监视。

1958年,小林宽澄在日本参与成立了“八•四会”,会员都是当年参加过八路军和新四军的日本人,大多致力于向日本民众宣传和平反战。

1972年中日建交后,小林宽澄多次被邀请到北京、天津、山东、内蒙古、陕西、四川等地参观访问。2005年,他应邀参加了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大会。

2015年9月2日,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在人民大会堂向30名抗战老战士老同志、抗战将领、为中国抗战胜利作出贡献的国际友人或其遗属代表颁发纪念章,其中的一位就是已经96岁高龄的日本籍八路军战士小林宽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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