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有瑕，光亮藉此入：与莱昂纳德·科恩相遇

莱昂纳德·科恩在《苏珊娜》中的两句著名歌词是：“而你想和她一起旅行/而你想和她一起盲目地旅行”。反复听他的《电线上的鸟儿》，我自认为是庆祝这个悲观主义桂冠诗人和歌手81岁大寿的恰当方式。不同的景观和驿站连缀了起来，已经不再是盲目的旅行。

首先是几乎与他错身而过。1999年一个法国朋友回国之前给我录了一盒磁带，除了第一首歌全部是自己一字不懂的法语歌曲，而第一首歌则是《接受这首华尔兹吧》。我记得当时望着窗外的树叶，它的脉络因为夏天的阳光几乎透明，觉得这真是怪异的嗓音，似乎有常人不能理解的痛楚、期待和欣喜。我听懂了其中的一些歌词，包括“鸽子飞向一棵树赴死/清晨撕碎莫名一片”，但那时的我没有继续检索，这盒磁带也就一直躺在办公室的抽屉里。

2005年从另一个朋友那里得到了第一张科恩专辑《我是你的男人》，听到第五首《接受这首华尔兹吧》身上开始爬起鸡皮疙瘩。我手忙脚乱地拿出那盒老磁带进行确认。他回来了。在这样一个我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刻。

然后才知道，如果不是读到加西亚·洛尔迦的一本诗集，科恩也许会继续打理他显赫犹太家族的高档服装生意。《接受这首华尔兹吧》就是科恩对于洛尔迦的《小维也纳华尔兹》的致敬。科恩说这个西班牙诗人大约在三百年前“有效地摧毁了我的生活，”因为“我第一次知道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而我希望能够栖息其间。”

那时我觉得无法将六年之后与同一首歌的重逢当做是巧合了。这个人和他的歌在向当时的我提醒着什么，如同他的两句诗：“请找到我/我已至而立之年”。

确实，自此我的生活中任何重大的经历都与他有关。鲍勃·迪伦在我的排序中自动下降一位——他自己也说过“如果我必须当一分钟其他人,那个人很可能就是科恩。”我按图索骥在各种店里搜齐他所有的专辑和影碟，暂时没有的就在国外出差时寻觅，斩获包括他2014年的专辑《普遍的问题》以及马蒂斯为其作画的歌曲画册《与我舞至爱之终结》，最近的目标是他2015的专辑《无法遗忘》。

就像使用微博后才发现对某”时报”的作恶如此普遍憎恶，和朋友们的交流和网上搜索让我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如此丰沛的对科恩的理解和热爱。钻进他的国内外粉丝聊天室看着各种实时评论，我猜他们那时的脸上都有会心的微笑？早就看过奥利佛·斯通的《天生杀人狂》，却在2005年才知道《等待奇迹来临》是它的片头曲。2014年在塞纳河边的大道上听一个街头艺人乐队吟唱这首名曲，身旁的一位老人已经老泪纵横。

听他的歌总是像经历一场仪式。对于我而言，柏桦所说的“那曾经多么热烈的旅途/那无知的疲乏”，大都是经由科恩，最终“都停在这陌生的一刻/这善意的，令人哭泣的一刻”。

他怎能将日常生活、关系和宗教，用这样一种朴素深刻和优美忧伤的方式相反相成地吟唱？在《切尔西饭店》中他唱到：“呃 /不要紧/我们虽然丑陋但是还有音乐”；在《电线上的鸟儿》则是：“像电线上的一只小鸟/像午夜唱诗班里的一个醉汉/我以自己的方式尝试获得自由/获得自由”。

曾突发奇想，邀请作为文艺界老战士的母亲和我一起观看科恩2009年伦敦演唱会的影碟。不懂英语的母亲看完后说了两句，“旋律很特别。发音像一个僧侣。”我怔怔地看着母亲。此前科恩由于忧郁症而师从杏山和巴尔谢卡隐居和修行，《卫报》对他回归之后的音乐会评论是：“他的歌曲没有幽默，没有愉快，然而，一股阴郁的暖流扑面而来。”

有一天在飘飞的大雪里抽着烟，宿舍的大门敞开，电脑反复播放他的《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声音就应该是真诚的

从这个坍塌的小丘上

我将向你歌唱”

我盯着对面的小山坡，不由自主地就跪在了雪地里。

半个小时之后回到宿舍，就着难喝的百威继续单曲循环他的《圣歌》："There is a crack,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不自量力地想，是否可以拙劣地翻译成：万物皆有瑕/光亮藉此入？

几天之前和一个老同学喝酒，他又聊起了2010年未遂的柬埔寨之行，那是科恩离我们最近的一次，却因为健康原因取消了演唱会。他还有机会来中国吗？

这个今天81岁的老头曾说：“表达最终将降临在我们所有人身上的惨败时，一定要将它限定在尊严和美感的范畴内”。所有已经、以及将要和科恩相遇的人，应该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