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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寰新谭|庆典日居然搞错,晚清外交官眼中的“国庆”与外交

张晓川
2015-10-01 13:28
来源:澎湃新闻
外交学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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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人民共和国迎来了六十六周年国庆,较之于数千年的文明史,不禁让很多人感慨,这是一个古老的文明,又是一个年轻的国家。至于现代意义上的国庆,从全世界来看,实际上也并不是一个古老的事物。国庆这一概念及其实践,基本上起自十九世纪。1901年,梁启超曾经解说“祝典”为“纪念旧事业而奖励新事业”及“借已往之感情,作方新之元气”。他举出美、法两国为例,称“美国之七月四日,法国之七月十四日,为开国功成之日,年年祝之勿替焉”。

不过当日,梁启超估计也只举得出美、法作为例证,因为环视宇内,世界上大多数国家还是处在君主统治之下,君主的诞辰即相当于国庆,并无所谓念旧开新之意义。当然,即便到了今天,以英国、日本为代表的君主立宪国,仍然没有固定日期的国庆节,是以君主的生辰为国庆。(前不久创下在位时间纪录的伊丽莎白二世的生日是4月21日,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才将官方诞辰日调整到六月。)

十九世纪的世界各国大多以君主诞辰为国庆,中国自然也不例外。清代与前代无异,皇帝的生辰,被称为万寿节或者万寿圣节,日期各不相同,而且决定日期还有一定的禁忌。

比如末代皇帝宣统,他的生日是正月十四,但恰逢道光之忌日,且后一日为元宵节,故而只得提前一天,以正月十三为万寿节。按照惯例,皇帝或者在宫,或者在园,或者在木兰狩猎,或者在行宫,在京及随从王公大臣文武官员必须穿蟒袍及补服,排班祝嘏,乾清宫赐宴听戏三天,在外官员则上折庆祝,进呈方物,于任所望阙行礼等等。

乾隆万寿之庆典图(局部),可注意右上角为戏台

在北京,宫内外街道皆布置御座、景点、彩灯、戏棚,家家户户门口亦悬挂红布、红灯,商店贴上“万寿无疆”之楹联。不过就清末在京日人的观察,京城的万寿节景象,并没有展现出“国家大祭日作为国民当共庆之日的特别意义”,京外则更无论矣。与日本人的观察相合,康有为也认为老百姓的参与度并不高,故曾在戊戌年上《为万寿庆辰乞许士民庆祝并刊新政诏书折》专门讨论此事,盖因每次万寿节只有“职官行礼”,并未百姓同乐,所以他希望能够将节庆电告天下,人人立万寿牌,家家悬万寿灯,并仿照端午、中秋之例,“停业一日,以胪薄海之欢”。此后的1902年,清廷基本采纳了这一建议的内容,光绪万寿节放假三天。

宣统年间小学国文课本上介绍万寿节

驻外公使日记中的国庆节

值得注意的是,康有为奏折中,万寿节应当与民同乐的意见,除了参考传统的周文王“视民如子”及《大学》“亲民”之义外,更主要的来源是借鉴了“泰西各国”的“君主寿辰”皆放假一天,张灯结彩,宴会演剧,并且上至官署下至商店民户,都悬挂君主画像,供人瞻仰参拜。对于当日并没有出国经历的康有为来说,泰西情形,不是他亲眼所见,显然是根据其时中国驻外公使的日记所述而了解到的。(下详)由此可见,西方君主的生辰景象,已经真切地传入中国,并产生影响。同样,在那一个中国逐步融入世界体系的时代,君主寿辰或者国庆,其意义已不再局限在某一国之中,而具有联动作用,这在外交关系和外事行动中尤为明显。

《东方杂志》所载万寿节中西宴会照片

中外关系史上,赫赫有名的马嘎尔尼使团,就是借着恭贺乾隆大寿的名义,来到中国,并提出签订正式条约,通商、租地等要求。或许正印了“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之语,乾隆故意以贡使待之,马氏当然自视为主权国家全权代表,因祝寿而生礼仪之争,外交谈判则全然失败。《江宁条约》五口通商,至英法联军之役,总理衙门建立,中外局势为之一变,清廷开始派出一些非正式使节前往欧美诸国游历,正是他们带回了康有为笔下“泰西各国”君主寿辰或者国庆景象的描述。

1866年,清廷派出了一个游历考察使团,这一使团的成员就见识了西方君主诞辰的庆典。斌椿目睹了拿破仑一世诞辰日,巴黎城中“街衢皆悬旗祝寿,明灯亿万盏,绵亘十数里,光可烛天,烟火、百戏极盛,四方观者甚众。”

同使团的张德彝,则在日记中记录了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生日庆典(5月24日,庆典则持续数日)。他乘车游览伦敦街市夜景,见各处张灯结彩,亭台楼阁都布置了煤气灯,这让张德彝觉得“胜似元宵”。

十年后,中国首次派出驻外公使,1877年身在伦敦的中国使臣又见识了维多利亚女王的寿辰庆典。该日使团先是参观了水晶宫,晚上则受邀观看烟火表演,正使郭嵩焘、副使刘锡鸿及第四次出洋的张德彝都对此有所记录。当天的烟花放出了温莎宫(Windsor Castle)之形,更有放出维多利亚女王的肖像,据说“酷肖之”。张德彝又一次联想到北京元宵节的“花盒”,但是觉得“不能如此之精巧”,向来不喜在口舌笔墨上长他人威风的刘锡鸿也承认英国烟火“制造之巧,非中国所及”。之后的驻英公使逐渐熟悉了英君寿辰之仪式,也多次参与到庆典的外交宴会与茶会当中,觥筹交错,折冲樽俎。

水晶宫:燃放烟花处,终毁于大火

除了君主寿辰之外,中国出使人员还记录了美法等民主国的国庆。不过相较于西方君主寿辰可以和万寿节对应理解,早期国人实际上往往对美国国庆的由来理解有误。张德彝就以为7月4日是“华盛顿战胜英国之日”,从此“合众始自成一部”。李圭也是如此,他曾在1876年被派往美国参加费城世博会,费城世博会正是因为美国建国一百周年,即纪念《独立宣言》在费城签订一百周年而开。李圭还是将7月4日称为“华盛顿有国首日”。张荫桓作为驻美公使,赴纽约参观过“略如吾华之观音大士”的自由女神像,并将碑刻的“一千七百七十六年七月四号”解读为“华盛顿开国之日也”。崔国也因作为驻美公使,数次经历了美国国庆,他记录此日“乃前总统华盛顿始改美国为自主之国之日也”、“改为民政之日也”,各地升旗鸣炮以示庆贺,且“美之君民,每年此日例不办事”。虽知“总统”、“民政”,但仍然称“美国君民”,可见“君”之一称,较难改口吧。

至于法国国庆,则有1902年,庆亲王奕劻之子载振,作为清皇室代表,前往英国参加爱德华七世的登基典礼,途经法国,恰逢7月14日,因此参加了法国国庆阅兵仪式。

1876年费城世博会中国馆

晚清外交官如何参加外国国庆庆典

近代国际法规定,使领馆管辖权属于派出国,甚至有所谓“延伸的国土”之称。故而,外交礼仪中,本国举行国庆或者君主寿辰庆典,派出的使领馆也会举行庆祝仪式,邀请所在国外交人员,和当地其他国家的出使人员参与。

比如张荫桓1888年7月,就在秘鲁经历了三个国家的国庆,先是4日,为“美利坚开国之日”,美国公使致书各国驻秘使馆,邀请参加美国军舰上的国庆宴会。面对盛情邀请,张荫桓主要的顾虑是晚上有雾,潮气也大,搭乘舢板驳船,上下船梯均不太便捷,所以只是亲身前往美国使馆表示祝贺,而派出领事、翻译上军舰应酬。

尽管他对于这一安排颇有“歉然”之感,但是似乎还是挺满意自己的先见之明,因为“今日风浪大甚,美兵船倾侧不定,舞者多倒”。在赴美馆致贺时,张荫桓见到了英国公使,寒暄数语,并得知其晚上亦前往军舰参加宴会。他认为此纪念日实为“美叛英之始”,利于美而害于英,但英美两国使节在此交往“绝无痕迹”,是因为“两忘之矣”。这显然混淆了历史感情、现实利益和外交礼节之间的关系。

9日为南美另一国家“雅毡颠”(即阿根廷)国庆,各国使节亦赴阿驻秘鲁使馆道贺。张公使则因昨日方与阿使“周旋”,不欲前往,遂令参随人员代行,并抱怨说如果在美国,则无如此多之应酬。

14日,法国“复立民主之日”,法国驻秘鲁公使在公园设会庆祝,张荫桓先至法使馆道贺,周旋片刻,即往公园,听说秘鲁总统也来过,前脚刚走,又抱怨“总统之不耐坐也”。

晚清驻外使节怎么过万寿节

那么反过来,中国的出外使节是怎么过本国的万寿节呢?同治光绪年间,也就是中国融入近代外交体系之初,一年有三个万寿节,分别是皇帝的生日以及慈安、慈禧两太后的。

志刚、孙家榖使团就在海外度过了中历七月十二日的慈安万寿节,使团成员俱公服行三跪九叩之礼。使团领队,美国人蒲安臣听说了前来询问,并称“中国礼节,虽远方亦不敢怠忽,甚合道理”。正式派出驻外公使后,一般在使馆举行仪式,大体如在国内而稍简,行三跪九叩之礼。

随着条件的改善和技术的发展,使馆的万寿节也开始多出一些花样,比如光绪十六年(1890)六月二十八日,光绪万寿节,薛福成让使馆四周栏杆上悬挂五色彩灯,营造节日气氛,又安排煤气公司“以铁管为范而引火”,形成“天子万年”四个大字,据说光照数里之远,引得“洋人聚观,啧啧称颂”。

不过也有驻外公使不甚注意万寿节礼仪的情况发生,比如同治戊辰科状元洪钧(赛金花之丈夫),作为出使俄、德、奥、荷四国大臣,常驻德国。或许是忙于自己的元史事业,或许是不喜交际,洪公使似乎对使馆外交事宜不太上心,曾被同僚评价为“聪明有余,而稍不肯任事”。(薛福成语)外交上的交际和周旋不甚上心,对于臣子仪节亦得过且过。

光绪十四年(1888)慈禧太后万寿节(十月初十),洪钧身在俄国赴德国途中,不能率众人行礼倒也说得过去,但是对使馆人员也全无节日布置,当天没有按时升旗,宴会也是后来补开。当日中西交往渐深,信息传递较为方便,西方报纸上会刊登中国万寿节事,中方人员也清楚按照外交礼节,需要举行悬旗等仪式,所以使馆安排失当,往往会被视为外交上的失礼和外交官的失职。

同年正月光绪大婚,二月慈禧归政,在当时也算准国庆的大日子,据说驻英美各使馆,乃至于新加坡、旧金山各领馆,都有庆典活动,但是“独柏林使馆,既不拜牌,亦不升旗,外邦新闻纸啧啧称述,而使馆寂无举动”。

更有甚者,洪钧某次很可能都搞错了光绪的万寿节日期(六月二十八),在六月初九通知使馆人员“于初十日拜牌,询其何因,则曰万寿”。(这很可能是洪钧把光绪六月二十八和慈禧十月初十搞混了)此事之糊涂程度,相当于今日中国驻外使馆,在9月12日宣布举行国庆仪式,故而当日使馆中有人直谓洪钧“目无君父”。

张德彝即当日驻德使馆参随人员,对洪钧的作法颇有意见。据他观察,“外国凡君主生辰,通国人民朝夕庆贺”,有君民同乐之风,在有西人问及中国是否如此时,他回答得非常详细,并专门指出,届时“各省督抚以及出使大臣”都要率属下“恭拜圣牌,行三跪九叩礼”,此话显有所指。

洪钧任公使期间,曾经拒绝留德学习军事的学生,参加万寿节典礼的要求。张德彝对此也很不满意,故反其道而行之,在其自己担任驻英公使期间,每逢万寿节,都要招待在英留学生及其他国人聚餐,以伸张其思乡爱国之情。不过这也碰到了问题,每次来吃喝的起码二十多人,有些并不相识,有些甚至在馆舍内见到张公使,熟视无睹,就当作不认识一般,可见并不感谢其宴请之情。

晚清驻外使领馆的总体情况而论,洪钧这样“目无君父”的毕竟是少数,使节人员在中国皇帝、太后的万寿节通常会举行仪式,一方面尽到做臣子的责任,另一方面也将此作为外交工作来看待。此外,他们还多出了一项工作,就是在北京的各国驻华公使恭贺皇上或者太后万寿节之后,代替总理衙门向所在国外交部门表示感谢和回访。

李鸿章的国庆外交

总的说来,万寿节或者外国君主之寿辰,一旦进入外交领域,自有其惯例和规矩,升旗、燃灯也好,茶会、访贺也罢,既可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尸位素餐,人到心不到,也可以借此密探外交亲疏,展现外交姿态。

比如光绪六年(1880),中俄关系因新疆问题而紧张,但是美国武官却发现俄舰在光绪万寿节时鸣炮升旗,“较平昔敬礼有加”,得出中俄并不会真的兵戎相见的结论,李鸿章知晓后亦表赞同。

从晚清外交实践来看,尽管国力不济,渐成弱国无外交之势,但学习能力并不弱。在总理衙门成立之初,即运用翻译未多久的国际公法,解决了普丹船只事件。在外交礼仪这些比较表面的文章上,更是学习之余,还能有所发挥利用。这自然又要说到李鸿章,光绪二年,中英之间因为马嘉理事件陷入了严重的外交危机,当时处理此“滇案”的英国驻华公使,正是威妥玛。(就是他创造了一套以拉丁字母拼写汉语的系统,称为威妥玛拼音,和今日之汉语拼音有异,这也导致了“常凯申”一词的出现)

威妥玛

威妥玛当时不欲在京津开谈判,执意赴烟台,与英国军舰会合,摆出随时决裂开战的姿态,李鸿章无奈,只得前往烟台。在烟台会面期间,恰逢慈安太后寿辰(七月十二),李鸿章顺势组织了一次宴会,宴请了英、美、法、俄、德、奥、日(西班牙,时称日斯巴尼亚)七国公使以及英国海军两位军官,这很可能是中国外交史上第一次国庆(万寿节)宴会。

为此,中方作了详细的准备,仪节单上自客人入场,上菜到酒会对答礼仪都有详细的安排设置。宴会为了照顾各国公使,采用了西餐的习惯,先上汤,次正菜,次餐后甜点,用毕,上水果,开“香饼酒”(即香槟),进入酒会模式。

李鸿章的祝酒词也极尽外交辞令之能事,大谈烟台之风景宜人,“四海之内皆兄弟”之古圣人言,又誇扬各国富强,希望有友好云云。当然李鸿章在外交场合仍然是小心谨慎,全不敢有“目无君父”之举,他声明,如果以祝贺万寿、各国交好友谊等“有关大局者”为名目敬酒,则起立答谢干杯,如果有颂扬自己的话,则不起立亦不饮酒,可谓分寸得当。

宴会大概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结束,威妥玛在宴后单独留下,他首先向李鸿章表示,赞赏以这样的方式缓和关系,密议外交事项:

今日恭逢皇太后圣诞,邀请各国使臣宴饮贺喜,泰西诸大国皆有此礼,中堂为中国开此风气,中外和好自易日敦。泰西交涉要事,往往在席间数语商定,无须文函往来徒著痕迹。

相信李鸿章应该无须等到威公使吐露机宜方明此中奥窍,举办这样一场万寿节宴会,显然就是已谙此道的最好证据。虽然今日已经难以估量此次宴会起到了多大作用,但事实是未及数日,李、威二人即敲定大体条件,两周以后中英《烟台条约》签字。

借节庆而作外交观察、试探,借节庆而灵活主动出击,借宴会而促感情升温,乃至于解决外交事务者,即所谓非正式场合之外交突破。当然这种突破首先是要有国力之支持,否则一切皆为空谈,尤其是19世纪,真理往往在大炮的射程之内。不过当事人的勇于任事和外交智慧同样也很重要,需很好地借助外交惯例、外交礼节之便。

从李鸿章的“万寿外交”开始,我们国家的外交决策者、工作者,多次展现了这样的勇气和智慧。至共和国时期,中美之间的乒乓外交,中日之间的书法外交,都是明显的例子,当然,或许还有更多不及、不便公布的事例存在。时至今日,全球各国的交往更为密切,如何开创新时代的国庆外交、节庆外交,恐怕还是需要外交官们集勇于任事与外交智慧于一身,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者。

“瀛寰新谭”是一个中外交流史专栏,旨在从各个维度和面相罗掘、解读旧文献,以启发新外交。逢周末放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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