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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朗哥的故乡:连家乡都没有了他的影子

张伟劼
2015-10-11 15:3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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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德里的“烈士谷”。 图片来自网络

从马德里乘坐长途巴士前往费罗尔,等于是从伊比利亚半岛的中心开到半岛的西北角,有八个多小时的车程,然而沿途所见景色并不单调。在穿越瓜达拉马山脉之前,能看到山谷中耸立着一座巨大的白色十字架,那是著名的“烈士谷”,埋葬着1936年至1939年西班牙内战中“为上帝、为西班牙”而战死沙场的将士,内战之后统治西班牙直至1975年去世的“元首”佛朗哥也葬在那里。汽车驶过瓜拉达马山脉中的漫长隧道之后,公路两边的原野景色显得越发的干燥、空旷而高贵,天空之蓝和牧场之金黄构成了风景的主色调。这是卡斯蒂利亚-莱昂,号称西班牙语最纯正的地方,是传统上坚定支持佛朗哥、保守党派向来占据绝对优势的地区。一路向西北行进,原野的色调渐至由黄转绿,天空的灰色云层也逐渐增厚,可知加利西亚地区已经不远了。对于从小习惯了江河绿野景色的我来说,进入青山翠谷的加利西亚,呼吸着有湿度的空气,实在是心旷神怡。

佛朗哥就是加利西亚人。作为政治人物,他执意将自己葬在首都郊外的那座宏伟陵寝内,供后人瞻仰膜拜,远离他亲爱的故乡。1892年,佛朗哥出生在加利西亚海港城市费罗尔。在佛朗哥当政时期,费罗尔的官方名称被定为“埃尔·费罗尔·德尔·考迪略”,其中“德尔·考迪略(del Caudillo)”这条定语就意为“元首的”。西班牙实现民主化过渡后,“德尔·考迪略”就给摘了下来,原先的地名得以恢复,费罗尔市内的佛朗哥铜像也被移除。如今的费罗尔看不到半点佛朗哥的遗迹,怀念佛朗哥的人既然有“烈士谷”可以去,绝不会到这里来朝圣,而此地也算不上旅游城市,到了半夜,城内的街道冷冷清清,数目可能比当地居民还要多的海鸥就放心大胆地在路上散步,全然不把偶尔经过的路人放在眼里。

如果人类消失,费罗尔一定会被海鸥统治。事实上,这里的人口正在持续减少,作为当地经济支柱的造船业已经难以再现昔日辉煌,城内的许多商铺都大门紧锁,随处可见挂着或租或售字牌的空房子。要直面了解西班牙经济危机,来这里转一圈就知道了。

我来费罗尔不是为膜拜佛朗哥,也不是为了调查经济危机,而是拜访一位十多年前在南京结识的西班牙工程师朋友。这位老朋友已经七十出头,坚持自己驾车到长途汽车站来接我,并且以工程师的风格给我安排了周密而有趣的行程。我知道,和西班牙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人,最好不要刻意谈政治,所以和老哈维尔刚一见面,我绝口不提佛朗哥。说起漫天自由飞翔的海鸥,我对这里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赞不绝口,老头却眉头一皱说,这些鸟烦得要命,不停地制造噪音和粪便,市政议会已经就怎样对付海鸥的问题讨论过多次了。

在历史上,费罗尔人最关心的并不是怎样对付海鸥,而是怎样对付英国人。作为西班牙帝国的重要军港和造船基地,费罗尔曾是半岛上最受英国海军关照的战略要地之一。老哈维尔特意带我登上扼守在费罗尔海湾入口处的圣菲利普城堡,领略军事工程学的高妙精深。这座城堡始建于十六世纪西班牙菲利普二世在位时期,曾经看护过在此停泊的“无敌舰队”的船只,十八世纪时又经历了大规模的改造,成为防御工事建筑的典范。一旦有外敌前来进犯,圣菲利普城堡和海湾对面的城堡间会拉起一条拦海铁索,将海湾入口处封锁起来,然后城堡中的多门火炮会从不同角度向来犯者致以热烈欢迎。十九世纪初,英国人见海上强攻不可行,就打算从陆地上包抄,在费罗尔面积有限的黄沙沙滩上登陆,结果被费罗尔民兵击退。在西班牙帝国与不列颠帝国展开的数次交锋中,这是西班牙人为数不多的胜利之一,费罗尔人至今每年都要以历史穿越的方式隆重纪念这场胜仗。我猜想,佛朗哥能在他的军人生涯中取得辉煌履历、三十三岁时就以非洲战场上的战功成为当时欧洲最年轻的将军,这与他故乡光荣的军事传统不无关系。

“你赶紧拍下来,这可是重要军事情报哦!”在老哈维尔家的客厅里,我的老朋友指着窗外远处军港里停泊着的一艘轻型航空母舰跟我开玩笑说。这是著名的“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号,西班牙海军和西班牙造船业的骄傲,如今却身处退役后无所适从的窘境,既找不到合适的买家,又缺乏足够的改造资金。在这个国家,从军并不是一项被人高看的职业,军事发烧友的数量远远低于足球迷,就算把退役航空母舰打造成主题公园,也一定会是一桩赔钱的买卖。在民主化时期成长起来的西班牙人,受过现代欧洲主流价值观的教育,绝大多数是既憎恶佛朗哥也憎恶武装力量和杀人机器的。

弗朗西斯科·佛朗哥。 图片来自网络

费罗尔阴惨惨的天空时时飘下毛毛细雨,让人在盛夏时节也感到寒意袭人,对忘了带伞的行人来说,此时躲进咖啡馆里暂歇是最好的选择。在西班牙广场附近的一座老咖啡馆里,老哈维尔告诉我说,广场上原先立着佛朗哥的铜像,后来被移除,官方给出的解释是要在广场下面开工修建停车场,暂时将铜像挪开以防受损,如今停车场已经建好,佛朗哥的铜像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老哈维尔对佛朗哥的功过是非保持沉默。毕竟,他出生在右派的家庭,算是内战后佛朗哥政权体制的受益者,接受了完整的教育,谋得了相当不错的差事。他的西班牙语并没有那种清晰可辨的加利西亚口音,而是明显带有马德里腔,用我们的话说就是“一口京片子”。他跟我回忆起他的年轻时代,在马德里理工大学求学,头顶笼罩着工科生的神圣光环,乘坐火车在首都和家乡间往返,每次都和同行的陌生女生聊天,试着发展一下关系……那常常被描绘成暗无天日难以呼吸的独裁时代,在他则是恬适无忧的青春年代。如今儿孙绕膝,老哈维尔仍坚持用传统的价值观影响后代:爱西班牙,反对加泰罗尼亚、巴斯克等自治区的独立运动,笃信天主教,做皇家马德里队的铁杆粉丝……他的一众孙子孙女都表现得既活泼可爱又举止端庄有教养,令我印象深刻。虽则没有明说,在他看来,佛朗哥的一大功绩就是维护了西班牙的安定和完整,将全体西班牙人紧密团结在马德里中央政府周围,如今左派政党翻历史旧账、加利西亚民族独立呼声不止、加利西亚语强势进入小学生课堂,在他眼里都是瞎胡闹。与老哈维尔拥抱告别之后,我来到加利西亚自治区的首府圣地亚哥,那里的朋友起劲跟我介绍加利西亚独具特色的文化,一提起费罗尔则连连摇头,觉得它不是“典型”的加利西亚城市。我暗想,佛朗哥若是从地底复活,来他的加利西亚走一遭,尤其是看到圣地亚哥满街的加利西亚语路标与招牌,再环视一下西班牙这“国将不国”的现状,一定会气死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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